我常在唱片行手端同一曲目的三、五版本,逐一查核诸乐章时速差别,从未遇到哪两个版本分秒一致。从作者、演奏者、听者三面看,恐怕没有比音乐更为主观的对应关系。人人拜倒的名曲,难以设想一个人人拜倒的演奏版本;一曲经典,又会出现许多版本,各有各的好。这情形,倒是可以叫做“一花独放,百家争鸣”,不必,也不可能获得结论、定论、公论…… 遵编辑嘱,他说,自己的CD收藏,也无妨写来荐给大家听。 我的CD,量少、面窄,谈不上收藏。少,因为不是发烧友。窄,一是因为少,二是买了的,未必见好,没买的,也并非不喜欢——少年时,我想听,甚至想去偷唱片,可是想到脑仁儿疼,也不知上哪儿偷得到。如今,每次在纽约唱片行瞧着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千万张CD,无从下手挑,还是脑仁儿疼。“收藏”近十年,卖掉送掉过半,我的取舍只为两个字:耐听。目下,自以为值得推荐给“爱乐者”的版本:不过如下几枚: 卡尔-彪姆(Karl Bohm)指挥,贝多芬第九交响曲。 雷哈多-沙依(Riccardo Chailly)指挥,布拉姆斯第一、第二、第四交响曲。 卡拉扬指挥,苏菲-穆特儿小提琴独奏,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 尼可拉斯-汉诺考特(Niikolaus Harnoncourt)指挥,莫扎特歌剧《后宫诱逃》、《女人都如此》、《唐-乔万尼》、《魔笛》。 克劳迪欧-阿劳(Claudio Arrau)钢琴独奏贝多芬朔拿大作品第二十七号之一、“热情”、第一0九、一0六、一一一号。 塔里赫四重奏乐团(Le Quatuor Talich),全本贝多芬弦乐四重奏。 我的趣味,自然远不止这点曲目,以上,是我听到现在仍然无话可说的版本。 自从有了音响、CD,你钟爱的音乐家、音乐曲目、音乐类别,同你最满意的演奏家、指挥家、录制版本,就此分成两回事。在绘画世界,每件经典都是各自称王的,印刷品再忠实,再精良,也不敌那独一无二的原作、真迹。音乐无形,有形的,只是乐谱和手稿。我曾在大英博物馆隔着玻璃细看从巴赫到瓦格纳的手迹,它们历历在目,一声不响。 什么是音乐“原作”?又该如何定义?这里的电台常有新版CD广告,记得有套伯恩斯坦专辑,广告一播,先是贝多芬“第九”第四乐章的首句,随即就听一位男子昂然念道:“由于伯恩斯坦,贝多芬才具有伟大的力量!” 怎么办?倒好像贝多芬先得留下红利分给日后的伯恩斯坦们。现在老伯死了,贝多芬的“伟大力量”又该记在谁的账上?录音设备?还是发明、完善录音技术的一代代技师与科学家? 我不喜欢伯恩斯坦,只收藏他两枚CD,一是柏林墙倒塌后他指挥的“贝九”,看在历史的面子上,作文物收着。另一枚是他指挥的莫扎特《安魂曲》,给封面设计诱惑片刻,买了,听了一遍就送了人——好在我不是音乐家,不怕担“臧否人物”的罪过,又好在我是唱片行的消费者,有权取弃。直话直说:CD市面上当红的指挥家,听了又听,如克劳迪亚-阿巴多,雷哈多-穆迪,小泽征尔,祖宾-梅塔,帕尔曼,斯特恩,海菲兹,布兰德尔,我都不喜欢,不收藏。卡拉扬、海廷克、丹尼尔-巴伦博伊姆,大卫-柯林斯,阿什肯纳济,我佩服,有保留地喜欢,选择时很小心,很犹豫,他们次品较多。当红的明星,有当红的道理,某一曲,某一段,好的,但我取弃的原因,是耐不耐听。 为什么不耐听?这就是评价CD的难处:音乐无有“原作”。或者说,凡曲目上演,CD上市的,全是原作。贝多芬在手稿上断然批示:“必须如此!”我猜,后人亦都在诚心遵从他的“必须”,结果呢?仍有许多截然不同的“如此”。我常在唱片行手端同一曲目的三、五版本,逐一查核诸乐章时速差别,从未遇到哪两个版本分秒一致。从作者、演奏者、听者三面看,恐怕没有比音乐更为主观的对应关系。人人拜倒的名曲,难以设想一个人人拜倒的演奏版本;一曲经典,又会出现许多版本,各有各的好。这情形,倒是可以叫做“一花独放,百家争鸣”,不必,也不可能获得结论、定论、公论。 我不信任CD的文字介绍,也不信任年度获奖CD名单。就因为张张CD都是“原作”,我非得自己听过,而“自己”也难信任的。购买CD,其实是个无止境的上当过程。你不可能拆开封套,听过,再付钱,即便回家初听尚好,再听,乏味了,弃置了。比较稳妥的办法,我以为一是收听无线电,好版本响起来,赶紧备好纸笔,等曲子结束后听播报指挥家、演奏家是谁,乐团又是哪家。然而年复一年地听,好东西还是可数。另一办法,即由自己格外信赖,趣味品鉴均十分投契的朋友介绍版本,既听且聊,尔后买下,私人的口碑,永远比商家的广告可靠。 好。绕了半天,来说说以上几枚我所得意的“收藏”。不过对挂一漏万的这么几枚,我只能提供一份偏见,一组形容词,一个音乐外行的絮叨。 先说“贝九”。我有六个版本,听过的,不下二十个版本:问题可能出在这是如雷贯耳的“贝九”。多数指挥难免指挥得过于用力,结果,我们听到的是企图“伟大”、“崇高”的诸般挣扎和努力,而不是伟大,不是崇高。彪姆的这版,是临死前的录音。怎么说呢,他中规中矩,让“力量”自己发生。彪姆是德国派指挥家的老姜,诸位发烧友该比我更知道的。我有他指挥的莫扎特交响曲第三十八、第三十九号,也好。 对于叫做“风格”的那种东西,对于个人才情和表现手段刻意张扬凸显的作品,我敬而远之。再举一例:指挥布拉姆斯,也极易刻意为之。布拉姆斯已经是个“刻意”的“贝多芬”,我们可别再刻意对待他。布拉姆斯式的恢宏博大,兴高采烈,以及日耳曼人的盛怒与威严,往往在明星型的指挥家那里被夸大其词,而词不达意了。年纪很轻的沙依不然。他也懂得,并精于让力量自己发生。他并且很懂得布拉姆斯委婉的一面。 沙依的版本极少,没有次品。罗西尼的序曲,我以为他指挥得最好,罗西尼的喧哗热闹,在他手里变得镇定、纯粹了,剧场性转化为音乐性,而且仍然十足罗西尼。 浪漫派的歌剧,我只能听选曲。我偏爱全本歌剧的均衡与整体感。汉诺考特驾驭莫扎特歌剧,把握均衡与整体胜于其他指挥家。明星如杰姆-莱文、雷哈多-穆迪、乔治-索尔蒂,歌剧版本多,声色富丽,全局却每流于涣散,更在巴罗克歌剧的精神传达上见绌。 + c" l' T \8 D& p! _( D2 x7 _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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