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邀到山东观摩第十届中国艺术节,几场戏看下来,大有不吐不快之感,于是发了一条微博:“几乎每出戏剧场的音响都震耳欲聋,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这个问题应该引起业内重视,不能在这个误区越走越远。音乐的美感是靠强弱、高低、快慢、浓淡的对比产生的,无论演唱还是演奏,只知用强烈的声响刺激观众是最浅层的,懂得声如游丝才是审美最高境界。”不想引起网友关注,大家对现在剧场演出的声响毫无节制和音响技术的滥用似有同感,且多口诛笔伐。北京演艺集团副总经理李龙吟关于“比赛比什么,比谁的音响声音大?谁的音响质量好?”的质问,发人深省;国家京剧院原院长吴江发出“音响早晚把艺术送进坟墓”的喟叹,更是振聋发聩。如果这是一个越来越严重的问题,就值得认真对待。 戏曲演员的演唱能力及其声音状态,既是考量一个演员艺术功力和素养的基本要素,也是观众获得听觉美感的前提。以往这个评判标准不是问题,也没有人怀疑过,但这些年随着音响设备的技术革命,包括演员对音响技术的认知,越来越多的剧场演出开始颠覆人们固有的审美评判。在过去,要成为一名出色的戏曲演员,让自己的声音送到最后一排的观众耳朵里,靠的是苦练发声技巧,否则你就吃不了这碗饭。当年曾看过京剧大师金少山演出的人说,“金霸王”唱戏时常把戏楼天花板上的灰尘震落。用“声振屋瓦”来形容他的演唱再恰当不过了,这是在需要强力度表现时大师所具有的卓越能力。 但许多前辈艺术家还有另外一种能力,就是在浅吟低唱时的声如游丝,将声音控制到你须屏住呼吸来倾听的境界,比如听程砚秋的演唱。声音既是演唱者用来刻画人物的重要手段,又使人在歌者的情感表达中获得美感。过去的艺术家对声音的塑造,对声音强弱、高低的控制,包括对音色的运用,是相当讲究的,而所有这些都无法借助外力,也无外力可借,靠的是真功夫。在所有的乐音中,人声的表现力和感染力是最有魅力的,因此,古人才有“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之说。但是这一切,都被当下音响技术毫无节制的滥用破坏了。 笔者不是一个反对现代技术与表演艺术相结合的保守主义者,但我反对用现代技术取代表演艺术。技术革命与艺术创新是两个范畴的命题,二者不能混淆。从旧戏楼到现代剧场,是建筑技术发展的结果,随之而来的还有舞台技术的发展。戏曲进入现代剧场后,新的演剧环境和舞台设施设备的进入以及新的观演关系,带来了演出观念和方式的不断改变。在这个过程中,二道幕取代明检场,现代灯光取代洋蜡和汽灯,这些改变没有引起太多的非议,并逐渐被接受,即使最保守的观众,也不会要求戏曲回归到用洋蜡和汽灯来照亮舞台。然而扩声设备进入剧场后为什么会引起关注呢?因为它要取代人声的真实表达,与观众对艺术的膜拜相抵触了。人声的自然状态以及音调、响度和音色,千差万别,这也是艺术鉴赏的独特价值。但当现代音响设备和扩声技术进入剧场后,这一切都可以人为地改变,任何演员都能像金少山那样“声振屋瓦”而不费吹灰之力。与此同时,每个演员还可以通过话筒、调音台和音箱的作用,对其音色进行改变。这时,你已经辨不清是技术的能力还是演员的功力了,一切都在技术的遮掩下失去了艺术本身的尊严和魅力。如果说通过技术手段修饰音色还可以理解,那么只知道用音响技术提高音量,使强烈的声响灌满整个剧场,则是最大的无知和浅陋。 音响技术的滥用和毫无节制,最严重的后果是演员演唱能力的退化和审美标准的迷失。现在的演员很少再有对着湖水和水缸练声的,因为他们认为将嗓子交给音响师就可以了,尤其是胸麦的发明,使声音的传送变得更加便利。殊不知任何技术都不是万能的,就像电脑不能代替人脑的思考一样,声音的情感表达和音质的天然属性以及后天锻造的控制力,靠扩声技术是不能解决的。而现实却是不少戏曲演员越来越依靠话筒,而不是依靠自己的能力。过度依靠话筒尤其是使用胸麦扩声,使观众几乎听不到演员真实的直达声,所有声音都从两边音箱传出,不仅声音失去了现场空间感,通过音响技术营造的宏大声响和经过修饰的音质,也使演唱者常常陷入沾沾自喜的自我陶醉。长此以往,在台上台下的听觉错觉中,演员必备的演唱技巧必定衰落,同时也影响了观众的审美判断。 音响技术进入戏曲剧场一定是辅助性的、适度的。由于戏曲乐队与演唱同旋律的伴奏形式,决定了伴奏音量必定超过演唱者的音量,并随着伴奏乐器的不断丰富,这种音响的不平衡越来越突出,因此要改变目前戏曲剧场演出的声音状况需要综合治理。提高演唱者的技能,探索改革戏曲伴奏的方式,放弃胸麦,适度地运用地麦协调演唱与演奏的音响平衡,都是可以考虑的。 戏曲演员不戴胸麦演出将是一个艰难的回归,因为多年来演员和观众都习惯了靠扩声来欣赏剧场演出,台上台下都习惯了强刺激。让戏曲演员摘掉胸麦,回到靠自己的技能将声音送到观众的耳鼓,这条回归之路既需要勇气,也需要信心,更需要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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