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末,几乎是在卧底港剧《使徒行者》风靡中国的同时,一部很不TVB的另类港剧——《我们的天空》也正在静播。 国内的TVB迷应该很清楚,港剧也是有主流价值观的,大体上可以定义为“香港梦”。无论是警匪题材还是商战家族题材,剧中主角大多都有很正面积极的人生观,或是坚信经历拼搏和命运辗转,在绝望中寻找希望,人生必将辉煌;或是在琐碎的生活细节中寻找茶餐厅式的满足,一烧鹅,一甜汤,在陋巷,“回也不改其乐”,这也正如TVB最红的那几句台词所说,“那做人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最重要就是全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总之,他们在奋斗,他们在傻乐。
在某种程度上,TVB可以身兼励志和心灵鸡汤两种褒贬不一的评价,给我们营造了这样一幅亦幻亦真的香港盛世图景:香港人很上进,香港人很开心,并且是数十年如一日的上进开心。在这片乐土上,不存在什么贫富矛盾和社会顽疾,自由市场和个人奋斗是一切贫穷不公的最终妙方,而剧中人基本都是“无论魏晋”,港督在也好,回归后也好,政治在港剧中永远都是隐身的,似乎回归只意味着香港警察的名称中少了一个“皇家”而已。
而《我们的天空》呢,单是从剧名就可以看出,这和关张的“主场新闻”一般洋溢着香港本土意识。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天空》可以说完全走出了TVB传统的“香港梦”逻辑,近乎残酷地告诉我们这些大陆追剧人,香港早已不是“TVB中的那个香港”,真实的香港正面对着在我们的常识中,与大陆有关却与香港无关的种种阴暗面。 《我们的天空》是部12集的单元剧,每一集独立成篇,叙述一个正困扰香港的社会疾病,而串场的主角则是一个杂志记者及其家庭,以记者之眼解剖香港。比如,第1集《望子成龙》说的是香港的应试教育问题,香港的虎爸虎妈及补习班与大陆一样生猛;第3集《非常校长》讲香港的贫困生问题,贫富家庭间形成的“教育鸿沟”让穷孩子翻身无望;第2集《同根生》和第6集《接班人》都涉及了大陆新移民及陆港矛盾;第11集《夕阳战士》讲香港的养老问题,不完备的养老金制度让很多白发苍苍的老人家还在为衣食奔忙;第9集《公公与我》更是讲述了一个此前港剧完全“失语”的领域——菲(印尼)佣问题,将一个此前在TVB中失踪数十年的庞大族群又打捞了回来。 当然,《我们的天空》无法逃避一个可以说是香港最重大的社会顽疾-高房价问题。第4集《劏房英雄》叙述了在香港居住条件最为恶劣的一个群体—“劏房”和“笼屋”居住者,所谓“劏房”,就是大陆的群租房,所谓“笼屋”,就是床位被铁丝网团团围住的笼子式房屋,又称“棺材房”。总之,这些香港特色的“贫民窟”,对于依靠TVB和“自由行”了解香港的大陆民众来说自然是闻所未闻。 第7集《蜗居梦》和第12集《归去来兮》同样聚焦高房价,不过反映的是香港中产阶级即所谓“夹心层”的苦痛罢了。剧中买(租)不起房的两位主人公准备移去中国台湾和新加坡,也遭遇了大陆版《蜗居》中爱情的因房生变。 或许可以这么说,《我们的天空》中这个百病缠身的香港才是真实的香港,背负生活重压的香港人才是真实的香港人,而传统TVB中的那个笼罩于自由市场光环中的香港,信仰个人奋斗神话的香港人在很大程度上,是上世纪末那个只能追忆的盛世剪影。刻薄的说,TVB“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的主要宣讲地无疑是茶餐厅,而当洋溢着街坊温情的茶餐厅被代表大资本的奢侈品店倾轧得处处关门时,连廉价的开心都无处安放。 一种命定式的巧合。《我们的天空》的导演叫黄华麒,曾任香港广播处长的他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那部可视作“香港梦”图腾的港剧《狮子山下》导演。曾记否,2002年香港经济萧条之际,时任财政司司长的梁锦松打着鸡血吟诵着《狮子山下》歌词,“人生不免崎岖,难以绝无挂虑。既是同舟,在狮子山下且共济,抛弃区分求共对,放开彼此心中矛盾,理想一起去追”,使全港掀起了一场《狮子山下》热。一时间,“狮子山下”让香港人又回到了那团结一心,共度难关的神话励志时代。
(《狮子山下:桥》剧照) 四十年后,黄华麒又拍出了这部《我们的天空》。事实上,《我们的天空》完全可以视作《狮子山下》续作或姐妹篇,两剧都以香港底层为视角反映各自年代的香港社会风貌和民生变迁。但一个巨大变化是,《狮子山下》在某种程度上正是此前所说的传统励志港剧的滥觞,全剧充斥了奋发向上、爱拼就会赢的香港梦价值观;而四十年后的《我们的天空》,底层市民视角犹在,田园牧歌式的港式自由资本主义却已千疮百孔,香港梦也已破碎于狮子山下,沦为大众舆论中的心灵鸡汤。 当香港社会已经不相信依靠单纯的“个人奋斗”可以通往一个值得期许的未来时,不相信自由市场是一切政经问题理所当然的答案时,有一个人也必然会走下神坛。 必须再说到两部今年下半年开播的港剧,这个人的影子始终在剧中萦绕不去,他就是李嘉诚,香港版的公民凯恩。第一部叫《忠奸人》,剧中的反派大Boss叫杜以铿,他是香港首富,主要生意也是地产,前妻也去世了,最狗血的是,李子雄饰演的香港首富在剧中的扮相竟然既戴着眼镜又是光头,影射之心路人皆知。
(《忠奸人》电视剧照) 总之,《忠奸人》中的杜以铿是万恶之源,不仅操控香港房价,还雇佣杀手枪杀议员,早年发家时也是罪恶滔天,高度相似的是,杜以铿也和前几年的李嘉诚一样遭遇了工人罢工的挑战。 还一部正在播出中的港剧叫《名门暗战》,剧中的一名重要人物叫蒋承天,也是香港首富,当然,也戴着眼镜。截止目前,蒋承天在剧中的形象也很不堪,基本是一个为了赚钱连父子亲情都弃之不顾的经济动物。让人无法不联想到李嘉诚的是,剧中的蒋承天控制着香港最大的超市百润,用资本打压着一个小连锁超市阿部屋。因为,在现实中,李嘉诚也有个超市叫百佳,香港也有一个据传被百佳打压的超市,名字叫阿信屋。然后,剧中充斥着香港民众和舆论界对首富垄断市场的控诉。 当然,你可以说,不就两部港剧影射李嘉诚么,这能说明什么问题,难道以前没有么?以前当然也有,比如,香港前著名财经小说家梁凤仪有一部小说叫《大家族》,里面的富豪主人公很明显影射的就是李嘉诚。 但我想说明的问题是,在以往港剧中,无论是剧中的香港首富,还是更广义的香港富豪群体,大多是以正面(至少是中性)形象出现的,像《忠奸人》和《名门暗战》这样将首富作为大反派,赤裸裸揭示首富阴暗面的,实不多见。 作为TVB的王牌剧种,商战家族题材一直是港剧经典的高发地带。如《义不容情》、《流氓大亨》、《创世纪》、《生命之旅》、《流金岁月》、《巨人》 、《天地豪情》、《大时代》、《溏心风暴》等等,剧中反映的无不是顶级富豪之间风生水起的商业战争,富豪们均住在半山豪宅,拥有几房年龄不等的女人。对于富豪的态度,此类剧集的基本态度是“艳羡交加”或膜拜,着重表现他们在商场和情场上的雄才大略。 更为香港梦的是,如《创世纪》这样的港剧还喜欢营造穷小子白手起家,最终逆袭上流社会的故事大纲。惯用的桥段是,富家小姐对胸怀大志却身无分文的穷小子情有独钟,爱的死去活来,视阶级与财富地位为无物,然后,最终这些穷小子无不成为了大富豪,证明了小姐们超凡脱俗的投资眼光。同样流行的套路是,一位自小无父的穷小子很多年后突然发现,自己的父亲竟然是香港首富,然后他百般不愿的拒绝与父亲相认,一副和钱特别有仇的派头,当然,最后他们还是被父子亲情(一定不是钱)所感动,在叫了一声爸爸后接班成为新首富。 在此类港剧最为流行的八九十年代,李嘉诚那时还是“香港梦”的首席代表,他是包括香港底层人民在内的港人心目中的“李超人”。几乎所有港人都发自内心地相信着白手起家的资本主义神话,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人人都可以成为李嘉诚,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神话一般的阶层流动。 不过,到了《忠奸人》和《名门暗战》的时代,李超人可能早几年就已发现了自己在港人心目中的“形象逆转”,从拯救香港的超人到万恶的垄断资本家。他在报纸上或是在港剧中都可以无奈地发现,现在的港人提起他时总是伴随着“地产霸权”,还有那充满揶揄的“李家城”。 《狮子山下》的“劏房”中住着充满怨气的香港市民,《狮子山上》的半山豪宅中住着同样充满怨气的李嘉诚们。前者是《我们的天空》,后者是《忠奸人》和《名门暗战》,然后,他们都很不开心地注视着上环方向。 我想,这才是真实的香港。 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旧日的香港梦既已梦碎,不妨挥挥手作别。去找一个新的香港梦吧,重新入新的生活,这个梦既应该是普罗大众的,也应该是李嘉诚的,甚至也应该是新移民的,因为,“既是同舟,在狮子山下且共济,抛弃区分求共对,放开彼此心中矛盾,理想一起去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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