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达：纪念母亲诞辰105周年

  “妈妈，月光之下，静静地，我想你啦”......我一遍又一遍听着《天之大》这首歌，回忆着母亲爱我的点点滴滴。


    半碗红糖水


    我刚出生就遇“大跃进”，在集体伙食团吃“锅边饭”（婴幼儿独享的米粒多且汤稠的稀饭），刚学步时，又遇连续三年大旱，饿得我整日在尿泥地上静坐，母亲整天剥树皮，挖草根熬水给我喝，后来党中央得知灾情。派出医疗队在村上办起了“幸福院”，母亲和我作为首批最严重的“水肿”病人住进了幸福院里。铭刻在4岁我记忆之中的是；我喝完属于自己的半碗红糖水后还盯着母亲的半碗，母亲毫不犹豫地将碗歪向我嘴边，这一幕被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看见，她冲过来一把夺过伸向我嘴边的碗：“你自己的命都顾不了，还顾快死的娃儿！”她一边斥责母亲，又看向我悄悄对母亲说：“唉，看你们母子真可怜，我再去舀半碗，不许给外人说!”。半年后，母亲和我出了院，至于在医院里吃了些什么，一概不知，只记得那半碗红糖水。参加工作后，每当我向孩子们诠释父爱的《背影》时，都要讲述体现母爱的半碗红糖水。


    畸形小脚


      母亲本是富家小姐，因此被裹了脚。1950年，父亲成为“四类分子”属于公私合营的个体户，在镇上工作。母亲作为受歧视的劳动妇女，凭着那双畸形的小脚，支撑瘦弱的身子从事田间劳动，哺育五个儿女，何其艰难！从幸福院出来后，因为我们家猪牛圈宽敞。母亲便成了生产队养牛专业户。别的养牛大妈（多为官太太或残疾人）似乎一直只提着一个小粪篼，坐在山坡上悠闲的拉家常，做针线。而我的母亲将我托给大妈们照看后，总是忙着砍木叶，拾柴火，割蓑草，挖药材，摘桑果，打桐子。用她那双畸形小脚忙碌地爬树，攀岩。下山时背着一大背篼柴火，一手提着一撮箕猪牛粪，一手拉着我和牛，颤颤地下山坡，过沟坎。看着终年背着比她身子还大的背篼，背着比她体重多几倍的柴草，我的心一阵阵颤抖。因此读小学时，我早上起床后，首先将鸭子送到田里，再生火煮一家五口人的稀饭，扫院坝。吃完早饭后，给母亲送饭上山，才匆匆忙忙赶往离家3公里的小学校，中午放学回家，煮好午饭后，再为母亲送上山，提着一撮箕牛粪下山后，才吃了饭赶往学校。于是我成了全学校出名的“老迟到”，正因为我这“老迟到”感动了大队公社干部和学校老师，他们认为我读书有天分。我这位“四类分子”的后代被破格推荐上了初中。
      我上初中时，家庭生活更加艰难。父亲去逝之后，我大哥，二姐，三姐3人都先后患重病到区医院住过院，为筹住院医疗费和为大哥二姐的操办婚事，我母亲在放牛之余，靠着那双畸形小脚，终年奔忙于家乡的七沟八梁，靠挖猫耳姜，摘桑果子，到十里八乡乡场上贩卖猪崽。她说，“我能读成书，我哥能够成家。全靠我们家养了二十年的大头大母猪”，为了一头小猪能多卖1元钱。她不惜多走10公里路。一个农村家庭没有主劳。编篾打索箍桶都要求人。水井离家100米之遥。不管刮风下雨，母亲每天都要挑四五趟水。记得读初二有一次星期六回家时，看到母亲挑水过石板桥时摔倒了，她坐在石桥上捂着脚流着泪对我说“把你乾爸家的水桶摔烂了，往后怎么好意思再去借东西呀！”。我跪在石桥上，双手搓着母亲那双畸形的脚板，蓦然发现，这脚般和麻石板桥形状一模一样（因为麻石板硬，全湾人都在石桥边磨刀，经年累月便将石板桥边缘磨出许多凹痕）虽然畸却非常坚硬！这一年暑假和寒假我在住房旁打了水井，算是对母亲的第一次回报。
        初中毕业，我被层层推荐到玉龙中学读高中，当我母亲陪着我去学校报到时，学校告知没有录取我，我母亲找到校长大哭大闹，好心老师悄悄告知：我的名额被一位县教育局的领导儿子替换了！回到家里，母亲硬拉着我去黄甸初中学校找领导，到区上找区长和区委书记，区长和区委书记当即写了条子要我们去县上找主管教育的县委宣传部长。碍于面子我赌气不愿意再读书，我坚强的母亲，一个人步行20公里第一次进县城，托人打听到了县委办公楼，又得知部长在县委招待所开会，于是我母亲在县委招待所大门口蹲守两天，没钱吃饭就吃招待所的剩饭剩菜，好在她认到了参会的区长，最终在开会的大门口拦住了参会的县委宣传部长，当着一百多名区县干部，跪下喊冤，我终于上了高中。我想起母亲在众目睽睽下那一跪时，总觉着羞愤惭愧。于是，读高中开始，我用一年的周末和寒暑假，为母亲打了沼气池，解决了母亲拾柴之苦。从高二开始，从高二开始每周末打零工挣学杂费。
       第一年高考我被录取到盐师范校，哥、姐也从他们各自生活的困窘中挣脱出来，母亲开始颐养天年。
       1978年5月，学校生活不好，我们罢饭惊动了学校所在的八角区场，恰好我老家有人在八角场上卖篾货。回家后将我们吃不饱饭的情况告诉了母亲。记得那是星期五中午放学时，门卫将母亲送到了我们寝室，母亲一把拉住我：“听说你吃不饱，我给你做了10斤炒面！”（炒面是用5斤大米和5斤小麦炒熟后用石磨磨成粉。趁热拌上化猪油和白糖，舀上一勺子用开水搅成糊状，吃起来又香又甜，是家乡上外出时常作的干粮）。我呆了，整个寝室的同学都感动了。班主任将此事报告给了校长，校长借此事召开了全校师生大会，“一个60岁小脚板老大娘，步行20公里，为儿子送来10斤炒面，原因是儿子在学校吃不饱饭！”校长声色严厉“你们管后勤的对得起这位伟大的母亲吗？”
   当天中午班主任为母亲赠送了教师食堂午餐劵，全寝室的同学品尝了母亲做的炒面后，大家捐钱5角、1元，并嘱咐我，必须让我母亲坐班车回去。我在八角车站为母亲买了车票，当售票员招呼旅客上车时，我的母亲却在车前车后转来转去。“老家通车20年了，母亲竟然是第一次坐车！”我心中一痛，鼻子一酸，用尽全力抱住她，可她身体却轻如鸿毛般，让我没有感觉到一点重量。回到学校，我躲到后山石窟，流着泪，反复举着自己的双臂：是我长大了有了力气，还是母亲把她的血肉都给予了儿子，衰老到快要油尽灯枯？
      母亲逝去后，我将那块与她的畸形小脚伤痕一模一样的石板放到她的墓前......


     黑黑的手


      在我记忆里，母亲停止劳作前，那双手终年都是黑黑的，曾让我难堪、也让我感动。
     记得上初一的一天中午第四节课，我们正一面忍受着饥饿，一面盼望下课钟声快快响起时，“达娃，给你买了一个馍，拿去。”侧头一看，只见从教室的窗口伸出一双黑黑的手，手里拿着一个馍，全班同学一阵哄堂大笑，我羞的将头埋在课桌下，老师将母亲手中的馍接过来放到我桌上、拍着我的头“你妈好心疼你啊！”我捧着似乎染上乌指印的白面馒头百感交集。周末放学回家，母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无奈地对我说“因为我手黑，你爸嫌弃我。他生前我们经常吵架。可怪谁呢？为了你们五姊妹，春天挑猪草，掠桑叶，夏天挖猫耳姜，摘桑果子，秋天割蓑草，剥核桃，冬天砍红苕藤…那些黑浆是洗不脱的…”
      哥嫂结婚后，母亲似乎察觉嫂子嫌自己的黑手煮出的饭不卫生，于是总想找借口分家。但我哥也是极孝顺的，不同意分家。恰巧，半期考试，我考差了。班主任向到校开家长会的哥哥告状，说我上课时看小说，哥生气说“不专心，就回家算了！”自尊心极强的我，周末便将被盖书箱背回了家，星期六晚上母亲找来已出嫁的大姐和生产队队长，当众宣布与哥嫂分家。“幺儿由我一人负担，凭我一双手找一口吃的他就必须读书。读到哪送到哪！”
        与哥嫂分家后，三姐又患上慢性胃病，家里生活更加艰难。一个星期天中午，母亲劝三姐“我昨天打了10斤米，给达娃拿1斤半再卖4斤就可以给你抓药。剩下的早晚给你熬米汤。”三姐哭了。我更加难过，上学时，我迟迟不肯走。母亲似乎看出了什么“我放牛去了，你走时记得关好门。”看着她走了，我打开了家里的米缸，又打开了自己的米袋。将米袋中的大米，抓一把出来放进了米缸，又抓一把…这时，藏在门后的母亲冲出来，抱着我痛哭：“我原以为你嫌给你拿的米少了…你，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就是再苦再累也不能亏了你！”她用她那黑黑的手将缸里的米一把又一把抓回我的米袋。
       我参加工作后，母亲不再辛劳。那双終年黑黑的手渐渐变白了，每个周末，她向我骄傲地伸出那双虽满是皱纹但已不再有黑色的手“你给我掏指甲，不要让孙儿嫌弃这双手！”然而，我始终怀念的还是她那双黑黑的手！
       夜深了。我们伫立在母亲遗像前，轻轻地吟唱“天之大，唯有的您的爱，我用笔传达，愿天下有更多您这样的妈妈”

   2024年5月23日夜含泪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