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何锋：殁了

散文｜何锋：殁了

大雪，我们穿上了棉服，试图将寒气抵挡在身体外，但有些寒气是从心底生发的。

在学校食堂吃完午饭已近一点，回办公室，发现几个未接电话，其中有妈妈打过来的。照例，赶紧回过去，只听电话那头妈妈平静的声音：“回不回来？我煮茶给你喝。”

语气中，似乎有些哀求的意味。按往常，我事情多，会很快会把电话挂掉。但今天，我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时间，还允许我回家一趟，便答应回去。

到家后，发现妈妈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电视开着。这是她一个人在家时的生活方式。我很多次劝她多出去走走，可她总是说不太认识人，语言也不通。

作为一个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为了儿子来到城市，真是难为她了。作为儿子，我很多次为自私而自责，但女儿刚上小学，我和妻子都是主科教师，虽然家到学校也就是10多分钟的行程，但我们很难权衡好这些。所以，还得劳烦妈妈不远千里来帮我们带孩子。

有妈妈在就是幸福，我在她跟前即刻变得很小。她一面照料我们一家三口的起居，一面还牵挂着老家的亲人。我很能理解她身处这里的孤独，所以中午抽时间回去陪她，成了我工作之余最想做的事，也是妈妈唯独期待的事。

至少，我可以陪她聊聊天、解解闷，即使有时仅仅只有半小时不到的时间。

进屋，打招呼：“妈，我回来了！”看她没有反应，还在织毛衣。走进跟前，她才反应过来。“给你煮茶哈。”妈妈很高兴，熟练地开启电磁炉电源，将茶具摆好，等待水开。

我顺势陷在沙发里，拿起电视遥控器，点播到体育频道。等待中，妈妈继续织毛衣，我很快沉浸在激烈的比赛中，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妈妈的话。

突然，我听到她说：“我还有什么可争的，你大妈殁了！”我惊了一下，眼睛从电视屏幕上赶紧收过了。

妈妈继续说：“你哥没跟你讲吗？前天晚上的事。”我的眼前，即刻浮现出那个和蔼可亲、与世无争但又命运多舛的大妈来。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今年正月初二。大年头3天，按老规矩，我要去祖屋里上香，她所守的老宅子是其中之一。她见到我，很是惊喜：“你来了？”赶紧让我进屋。

上完香，她让我坐一会，她给我做饭吃。我哪有心思吃她的饭，赶忙让她歇歇。她才闲不住呢，一会儿给我拿一块糖、一会儿又让我喝水，我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她的问话。

眼前的她，俨然是个老太婆，大过年的也没穿件新衣服，虽然她也仅仅60岁出头，但头发全白了，脸微微浮肿，眼神一愣一愣的。

原先准备的祝福语，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了。只听她讲我那故去的酒鬼大伯曾怎么折磨她，我那早逝的堂姐多么可怜，依然打光棍的堂兄又多么不近人情，还有已失联多年的堂弟是多么无情……眼前的她，有点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

可在记忆中，她有使不完的力气，可以和男人一样劳作。

那时，我和我的很多小伙伴都得过她的关爱，即使那时她还要时时提防那个裹着三寸金莲、对她十分刻薄的婆婆。

她总能在春天将那紫红的桑葚，一碗一碗地送给我们一大群小馋猫；在我们放学后进不了家门时，她偷偷地拿烙饼给我们充饥；在农忙后的夏夜，她给我们讲久远的故事；在瓜果飘香的季节，她给我们石榴吃；在我们学挑水时，她帮着汲水；在我们因为顽劣受到父母责罚时，她劝解说情……

而我，唯独可以享受到与她小儿子某些相同的待遇。饭后灶膛里烤的土豆、玉米，脆生生的胡萝卜和鲜红的西红柿，滚烫的鸡蛋等，总能躲开很多人，变戏法式地被送到我手中。

很多年后，我离开故乡，堂弟杳无音讯，妈妈总能在她口中听到我们小时候的事。比如我小时候嗜睡，她会将在路边或是墙角熟睡的我背回家；我和堂弟或其他小伙伴争执时，她会护着我；我数她养的小鸡，总会数错；我吹的柳笛总是那么响；我最喜欢吃土豆，拿肉都不肯换；几个小伙伴挤在炕头翻跟头；晚上捉迷藏，别人都回家了，自己还等着……

到最后，她会和妈妈一同感叹，孩子大了，就像屋檐下的麻雀一样，个个都飞远了。当我们用匆忙的脚步探访未知的世界时，他们却在孤独中守候着我们的过往。

是的，我们都飞远了，村庄变得更加清静了，老宅只剩下走不动的老人，直到逢年过节，才会恢复些许生机。

这样的生机，对她来讲，是相当奢侈的，只有艳羡的份。因为，只有一个堂兄陪着她，顶多几个本家的侄子偶尔串串门，或是想求得祖先荫庇的人来探访一下。

此刻，我很怕今年春节当我推开那扇门时，仍然喊出：“大妈，我回来了！”

是夜，当接通哥哥手机时，传来凄婉的唢呐声，让我忍了许久的眼泪落了下来。

此刻，我该为您守灵，为您添柱香，为您写副挽联，合着那唢呐声追忆您的音容笑貌……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明天，那片您曾经劳作了一辈子的黄土地上，将增一座新坟，那会是您的新家。期望仁慈的地母能接纳您，愿您的灵魂得到安息。

好！分享，谢谢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