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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散文] 散文 | 李娟:狗带稻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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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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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_jx 发表于 2017-8-31 03:22:37 来自中国原创歌词网基地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参加完外婆的葬礼,我在城里多呆了几天。我妈则立刻赶回葵花地边。
她担心赛虎,它已经被关在蒙古包里好几天了。虽然留有足够的食物和水,但它胆儿小,从没离开过家人,也从不曾独自呆过这么长时间。
还有大狗丑丑,因为又大又野,没法关起来,只好散养在外。这几天得自己找吃的。
还有鸡和兔子,也被关了好几天。得赶紧放出来透透气。
等我回到家,看到生活已经重新稳稳当当、井井有条。没了外婆,似乎也没有任何变化。
一到家,我妈赶紧准备午餐。非常简单,就熬了一锅稀饭,炒了一大盆青菜。
菜煮了很久,还放了好多豆瓣酱。真是奇怪的做法。
更奇怪的是,居然也很好吃。
吃着吃着,突然意识到,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觉得我妈做的饭好吃。
似乎每个人都会有说这样话的时候——“我好想我妈做的红烧肉啊!”
或者——“我想我妈做的糖醋鱼。”
或者烧豆腐或者鸡蛋面或者酸汤馄饨。
几乎每个母亲都有自己的拿手菜,几乎每个孩子对母亲的怀念里都有食物的内容。
我虽然是外婆带大,但记忆里也和我妈共同生活了不短的时间,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给我做过什么好吃的。
我妈除了做饭难吃这个特点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再难吃的饭她也能吃下去。
总之谁和她过日子谁倒霉。

我记得小时候,有好几次,吃饭吃到一半就吃吐了。
对此,我妈的态度总是:“爱吃吃,不吃滚。”
幸亏有外婆。虽然外婆在养育孩子方面也是粗枝大叶的人,但在吃的方面从没委屈过我。
一想起外婆,对土豆烧豆角、油渣饺子、圆子汤和莲藕炖排骨的记忆立刻从肠胃一路温暖到心窝。
我一口一口吃着眼下这一大盆用豆瓣酱煮的青菜叶。恍惚感到,外婆死后,她有一部分回到了我妈身上。
或者是外婆死了,我妈最坚硬的一部分也跟着死了。
吃完这顿简单的午饭,我妈开始和我商量今后的打算。
今年是种地的第二年,她已经算很有经验了,从地边生活到田间管理,都比去年省心许多。但今年的大环境却更恶劣,旱情更严重,鹅喉羚的侵害更甚。
她一共补种了四茬葵花,最后存活的只剩十来亩,顶着稀稀拉拉的花盘扎在荒野最深处。
她说:“所有人都说再往下彻底没水了,这最后的十来亩可能也保不住了。”
又叹息道:“这边缺水,水库那边又太潮。听说去年那块地上打出来的葵花有一半都是空壳。”
最后她说:“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了,我也不想放弃。”
是的,她决定放弃这块地,任其自生自灭,好把力量转移到水库边的那块地上。
幸亏今年种了两块地。

第一年承包的是一块两百亩的整地,遇到天灾,一毁俱毁。于是到了今年,鸡蛋分两个筐放。我妈守荒野中这块八十亩的,我叔叔守上游水库边那块一百多亩的。
那边紧靠水源,虽然租地费用极高,但总算有保障。而这边的投入虽低,却带有一定赌博性质,基本靠天吃饭。
为什么宁可冒险也要赌一把?因为赌赢的太多,一夜暴富的太多。
第一年种地,隔壁那块五百亩土地的承包者是两个哈萨克小伙子。他俩前几年正赶上风调雨顺,种地种成了大老板,还买了两人高的大马力拖拉机。后来被政府宣传为牧民转型农业生产的典型,还去北京开过劳模大会。
他俩非常年轻,乍然通过土地获得财富,便对这种方式深信不疑。之后无论遭遇了多么惨重的损失,仍难以放弃。
我妈也一样。她总是信心满满,坚信别人能得到的她也有能力得到。别人失去的,她也不畏惧失去。
她的口头禅:“我哪点不如人了?”

记得外婆很喜欢讲一个狗带稻种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大水淹没旧家园,幸存的人们和动物涉过重重洪水,逃到陌生的大陆。这时人人一无所有,一切只能从头开始。
但是没有种子。滚滚波涛几乎卷走了一切。人们陷入绝望。
就在这时,有人在一条共同逃难至此的狗身上发现了仅有的一粒稻种,唯一的希望。
原来狗是翘着尾巴游水的,使得挂在尾巴尖上的一粒种子幸免于难。
于是,整个人类的命运通过这粒偶然性的种子重新延续了起来。
外婆吃饭的时候,总爱用筷子挑起米粒给赛虎看:“你看,这就是你带来的!”
她还常常揪住赛虎的尾巴仔细观察:“别个都讲,狗的尾巴尖尖没遭水泡,颜色不一样,你哪么一身都白?”
外婆痴迷于这个传说,给我们讲了无数遍。似乎她既为狗的创世纪功劳而感激,也为人类的幸运而感慨。
一条狗用一条露出水面的尾巴拯救了整个人类,说起来又心惊又心酸。我走在即将被放弃的最后一片葵花地中,回想与人类起源有关的种种苦难而壮阔的传说。然而眼下这颗星球,也许并不在意人类存亡与否。
外婆死了,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之中,一生寂静得如同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但她仍圆满完成了她的使命,作为最基本的个体被赋予的最最微小的使命——生儿育女,留给亲人们庞大沉重的个人记忆、延绵千万年的生存经验及口耳相传的古老流言。是所谓生命的承接与文明的承接吧。
她穷尽一生,扯动世上最最脆弱的一根缆绳。我看到亿万万根这样的缆绳拖动沉重的大船,缓缓前行 。
两条狗缓缓跟在我身后。野地空旷沉寂。四脚蛇随着我脚步的到来四处闪避。
我蹲下身子抚摸赛虎。它的眼睛明亮清澈,倒映整个宇宙的光辉。只有它还不知道外婆已经死去。只有它仍充满希望,继续等待。
我忍不住问它:“你带来的稻种在哪里?”
葵花地南面是起伏的沙漠,北面是铺着黑色扁平卵石的戈壁硬地。没有一棵树,没有一个人。天上的云像河水一样流淌,黄昏时刻的空气如液体般明亮。一万遍置身于此,感官仍无丝毫磨损,孤独感完美无缺。
此时此刻,是“自由自在”这一状态的巅峰时刻。
最后的十亩葵花开得稀稀拉拉,株杆细弱,大风中摇摇晃晃。一朵朵花盘刚撑开手掌心大小,如瓶中花一样娇柔浪漫。
然而我知道它们最终咄咄逼人的美丽,知道它们最终金光四射的盛况。
如果它们能继续存活下去的话。
突然狗开始狂吠,一大一小一同窜起,向西方奔去。我看到日落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一个微渺的人影。
扭头看另一个方向,我看到正赤裸着上身拔草的我妈从容起身,不慌不忙向蒙古包走去。等她穿上衣服出来,那人的身影只变大了一点点。
我们刚立起的假人则站在第三个方向。等我们离开这里,将由它继续守卫这块被放弃的土地。
突然而至的激情涨满咽喉,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便大声呼唤赛虎和丑丑。喊啊喊啊,又像在呼唤普天之下所有一去不复返的事物。又像在大声地恳求,大声地应许。孤独而自由地站在那里,大声地证明自己此时此刻的微弱存在。
(本文刊于《文汇报 笔会》。)

散文 | 李娟:外婆的葬礼
她对我说:“我哪天要是死了,就把我一把火干净烧了。这是庙子上的师父说的。我们都是信菩萨的,不信那些请仙请神的……”
在外婆的葬礼上,主持仪式的人端着一张纸面无表情地念悼辞:“……李秦氏同志,几十年如一日,积极,投身边疆建设,为,四个现代化,和,民族团结,做出了,突出贡献……”
我站在人群中,听得浑身怒气鼓胀,恨不能冲上去把他的稿子夺过来撕得粉碎,再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都2008年了,还四个现代化!还有,“李秦氏”是谁?我外婆有名字,我外婆叫秦玉珍!
外婆静静躺在旁边的棺材里。再也无法为自己辩护。然而就算活着,也无法辩护。她倔强而微弱。她全部的力量只够用来活着。此时,她全部的力量用完了。她躺在那里,全盘接受这敷衍了事的悼辞的污辱。

那人继续念:“……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努力,学习和工作,建设祖国,维护稳定,以慰,李秦氏同志,在天之灵。”仿佛我外婆白白活了一场,又白白死了一次,临到头被那个投身边疆建设的李秦氏顶了包。
我外婆叫秦玉珍。
小时候,外婆带我去学校报名,填家长姓名时,她骄傲地报上自己的名字:“秦玉珍!”
对方问:“哪个玉?哪个珍?”
她更骄傲地回答:“玉珍玉珍,玉就是那个玉嘛,珍就是那个珍!这个都不晓得嗦。”其实她自己才不晓得。她不识字。
我弄丢了钢笔,外婆认为我是故意的,破口大骂:“欺到我秦妹仔头上了!哪个不晓得我秦妹仔?哪个豁(骗)得倒我秦妹仔?”在那个时候,我觉得她是永远的秦妹仔。永不老去,永不会被打倒。
可终究还是死了。
她一死,她的痕迹立刻被抹杀得一干二净。她的一生和那个司仪的总结毫无关系。并且她的死亡和前来参加追悼会的所有人也毫无关系。追悼上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我妈也一个都不认识。若棺材里的外婆这会儿坐起来,保证她更惊奇。她也统统都不认识。和在场的所有人相比,我和我妈还有我外婆三个更像是外人。
棺材合盖之前,我最后一次抚摸躺在棺材里的那个人,悲伤而疑惑。这个瘦脱了形的人,一动不动的人,任凭棺盖扣在头顶,既不反抗,也不挣扎的人,怎么可能是我外婆?
下葬的时候,他们立起了碑,碑上只有“李秦氏之墓”几个字。落款一长串亲属名字,其中一大半和外婆一辈子也没打过交道。剩下的一小半也很少打交道。唯独没落我和我妈的名字。
果然和我们仨都没关系。
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外婆就已经很老很老了。那时她就已经为死亡做好了准备。当时我们在四川,她张罗了好几年,修好坟山,打好墓碑。又攒钱订下棺材,停放在乡下老屋。做完这些事,她心满意足,开始等死。

每当她生了大病,感觉不妙的时候,就会告诉我她的存折藏在了哪里。藏存折的地方往往绝妙无比。任我想破头也想不出来的。而每次她病一好,就悄悄把存折挪个地方重新藏起来。警惕性不是一般的高。
后来我又大了一些。她开始教我怎么处理她的后事。
她教我怎么给她穿寿衣。并反复嘱咐,快死的时候一定要把她挪到地上或拆卸的门板上,千万不能死在软床上,否则尸体会变形。又教我到时候要记得把某物放在她脚下,再把某物垫在她身下……
我从七八岁便做好了准备,学习如何面对她的死亡,品尝失去她的痛苦,并且接受终将独自活在世上这个事实。
再后来,她跟随我们来到了新疆。出发之前,我们哄她,说过两年就回来。然而她知道,以自己眼下的岁数来看,“过两年”的说法实在没个准儿。不止是我们,也不止她,所有人都认为这一次她恐怕再也回不去了。一个佛教协会的大和尚专程约她去照相馆合影留念。
外婆骄傲地说:“师父说,要留个‘记忆’。”
——我猜那和尚的意思大概是“纪念”。当时,我外婆是他们协会里年纪最大的会员。
到了新疆,天遥地远,没有了坟山,没了棺材,她惶恐不安,感到无着无落。
但有时又显得非常洒脱。她对我说:“我哪天要是死了,就把我一把火干净烧了。这是庙子上的师父说的。我们都是信菩萨的,不信那些请仙请神的……”
然而过了几天又反悔:“还是莫要烧的好,我怕痛。还是埋了吧……”
她的寿衣已经准备了二十多年。无论走哪儿都随身带着。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无比熟悉它的存在了。可不知为什么,到头来终究没能穿走。整理旧物时,发现它们叠得整整齐齐,如最乖巧的猫咪一样卧在外婆乱七八糟的遗物中。这更是令外婆的死亡失去了一粒最重要的核心。
在她的葬礼上,人人都说这是喜丧,活到九十六岁算是寿终正寝了。可是我知道不是的。这是非正常死亡,是恶意的死亡。把外婆折磨致死的种种痛苦,往下还要折磨我。种种孤独,种种惊惧,挟持了外婆,也挟持了我。
都说“人死如灯灭”。可外婆死了以后,她的灯才慢慢亮起,慢慢照亮我们最真实的内心,和我们往后的道路。
记得前两年的一次分别,临行前,外婆非要把她手上的银镯子抹下来给我。但圈子有点小,一时不好取。当时时间紧迫,另一边拼命催着上车。她不免着急起来。我赶紧劝她:“下次再说吧。反正冬天就见面了。”然而我们都知道,所谓“下次”其实是越来越渺茫的概念。

她一边拼命抹镯子,一边解释:“这是‘记忆’!庙子上的师父都说了,人要有‘记忆’。你二回(下次)一看到它,就记起我了……”四川老话里并没有“记忆”这个词,我猜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然而那一刻,她表达得无比准确。那天,她最后还是戴着银镯子走了。带着没能为我留下任何‘记忆’的遗憾,以及仍然拥有这只心爱镯子的微小庆幸。她实在喜欢它,那是她耄耋之年的唯一财产。
此时,她静静躺在棺材里,平凡的银镯子挂在她干枯手腕上。我趴在棺材沿上俯下身子,最后一次握住她的手。冰冷而僵硬。她下定决心要将镯子送给我那一刻的强烈爱意此时已荡然无存。
棺材一落下坟坑,还没开始埋土,我和我妈就离开下葬的人群,从这场尴尬的葬礼中提前退场。
我也为外婆写了一份悼辞:
秦玉珍,流浪儿,仆佣的养女,嗜赌者的妻子,十个孩子的母亲。大半生寡居。先后经历八个孩子的离世。一生没有户籍,辗转于新疆四川两地。七十多岁时被政府召回故乡,照顾百岁高龄的烈属养母。拾垃圾为生,并独自抚养外孙女。养母过世后,政府提供的六平米的廉租房被收回,她于八十五岁高龄独自回到乡间耕种谋生。八十八岁跟随最小的女儿再次回到新疆。从此再也没能回到故乡。

李娟,1979年生于新疆。高中毕业后一度跟随家庭进入阿尔泰深山牧场,经营一家杂货店和裁缝铺,与逐水草而居的哈萨克牧民共同生活。现定居阿勒泰,供职新疆文联。1999年开始写作。出版有散文集《九篇雪》《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走夜路请放声歌唱》、非虚构长篇《冬牧场》及“羊道”三部曲,在读者中产生巨大反响,被誉为文坛清新之风,来自阿勒泰的精灵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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