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眼的补丁

　　耀眼的补丁

　　1

　　那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

　　那是一群“上山下乡”的“洋学生”。

　　他们是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热烈气氛中被迎进村的。

　　后来，他们就时不时地成群搭伙，说说笑笑，风姿翩翩地行走在坎坷不平、曲里拐弯的村街上，穿行在幽深狭窄的小巷里。

　　村里人，那些浑身上下满是泥土的庄稼人，有的端着粗瓷大碗在吃饭；有的扛着锄头正要下地去；有的赶着牲口去犁地——无不充满好奇地瞧望着，嘁嘁喳喳地小声议论着，指指点点地比划着，对他们的衣着打扮，言谈举止，男女发型，无不感到特别新奇！个别调皮的小青年甚而还伸长脖子，使劲嗅着其中几个女学生身上散发的气息——那幽幽的、淡淡的脂粉的芳郁，着迷于他们干练利落的风采！

　　后来，由陌生、好奇，到相识、熟悉——因为这些人真的留下来了，不走了。和庄稼人一起吃，住，干活，休息；一起学“红宝书”，唱“语录歌”，搞“斗私批修”，抓“阶级斗争”，揪斗“阶级敌人”。渐渐地，也就互相融合在一块儿了，好似成了一家人了。

　　但是，让人们感到艳羡与不解的是，这些人衣服上点缀的补丁，大大小小的，竟是那样的漂亮，那样的耀眼，那样的与众不同，那样的让人啧啧称赞不已！

　　是啊，你瞧那补丁，不管是大块的，还是小块的；不管是方形的，还是圆形的，不管是点缀在衣襟上的，还是缝穿在裤腿上的——全都是那样规规矩矩的，匀匀衬衬的，每个针脚也全都是细细密密的，一句话：耀眼，好看！大家心想，这哪里是什么破衣烂衫上的补丁啊，简直就是一朵朵盛开的、亮丽的莲花！也许放在那些诗人的眼里，还就是一首诗中的“诗眼”呢！对于祖祖辈辈生活在这远离城市的乡村的人们来说，打哪儿见过如此出众、如此耐看的补丁呀！

　　当然，要说补丁，在那个年代，那可是一点儿也不新鲜。当时物质匮乏，尤其缺少棉花。城乡的老百姓，好不容易制备了一件衣裳，都是穿了又穿，补了又补，有的甚至是补丁摞补丁的，也舍不得仍掉。有名的南京路上好八连，不是就有这么个艰苦奋斗好传统嘛，叫做：“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但一如知识青年们这好看的补丁，还真的是太少见了！

　　由此才惹得这些充满好奇的庄稼人，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姑娘媳妇们，总是转着遭儿，好奇地上下打量人家，同时也打听这些耀眼的补丁究竟是怎么补出来的。后来，她们终于知道了——并不是城里人的手比乡下人巧多少，也不是城里人做工比乡下人精致到哪儿去，原来他们是使用了一种叫做“缝纫机”的东西，补丁便是它的杰作！那颇为奇妙的机械，只要穿上针，引上线，把布料捋顺，往它的跟前一凑，双脚轻轻一蹬，“咯咯噔噔”的，眨眼间，就会把一件衣服给做好了；至于用来缝补破损的衣服，更是拿手戏，那耀眼的补丁就是它给制造出来的！好不神奇呀——大家无不叹为观止！

　　另外，姑娘媳妇们还打听到了，这些知识青年们身穿的衣服，它们的布料——夏天，她们穿的是一种叫做“的确良”的，又薄又细，颜色还鲜亮！特别是在一阵阵轻风的吹拂下，忽忽闪闪的，嘚嘚瑟瑟的，像一池春水荡漾，像一盆面团柔软，像一方彩绸飘飘，穿在身上，一如天神下凡般的，愈发衬托得这些“洋学生”跟乡下人就像是有着天壤之别！到了春秋天，她们穿的则是叫做“迪卡”“凡尔丁”的，料子既厚，还不失绵软。穿在身上，依旧是别样得体、潇洒！至于他们脚上的鞋，竟然不是条绒的，就是平绒的，照旧是平展展、毛绒绒的，而且色彩鲜亮，惹得人们爱怜不已！

　　瞧瞧人家，再瞅瞅自己，大家顿感寒酸！因为他们一年四季披在身上的，始终是那老式的织布机织就的布料。农家的妇女们，白天参与“男女老少齐上阵”的“人民公社”的“大会战”，黑夜还得熬夜纺花织布，那可真是“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呀！大家哪儿来的闲功夫前去费时熬晌地细心缝穿，去讲究衣服的花色与式样？总不过是好赖裁剪一块老粗布，匆匆忙忙做成一件衣裳，大小合适，能穿就成了！当然，这几年稍微有些进步了，还是那架老式的织布机，织出的布，已经由原来一成不变的老白布、老黑布，通过“三夹杂”“四夹杂”的方法，使得那颜色由纯乎黑的、白的增加为深蓝、藏蓝、蛋清、灰色、浅灰；花样也增加为“方格丁”“花丽道”“竖条纹”等。但总体来说仍然没法与城里人相提并论！

　　唉，你瞧，光是在穿戴上，城里人与乡下人就有着多大的差距呀！岂不让人感叹不已！

　　当然，感叹归感叹，谁又能奈其何？大家只能还是一面穿着自己那又破旧又色调单一的衣服，一面暗暗地眼气知识青年们那补丁，那耀眼的补丁——虽然从根本上来说，补丁就是再好，也无非还是个补丁，也不过是个在那已经不算囫囵的衣服上又做了些加工的东西而已！

　　2

　　同村里人一样，村上有个叫铁蛋的小青年，照样喜欢那耀眼的补丁。而且，他似乎比之于别人更加喜欢的入脑入骨！

　　要说那铁蛋，本是个又黑又矮的青年。他天性不爱说话，不善表达。但他有着谁也比不了的性格，那就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必定会一条道儿走到黑，绝对不拐弯，不因别人的冷嘲热讽而改变。自打那些知识青年们一进村，尤其是瞅了那个瘦高挑个儿的女孩子唐蓉蓉第一眼后，他就对人家产生了莫名的好感，陡然间感到了心灵的震撼！他的心里老是在想着人家，记挂着人家，以至于有时候夜间都失眠啦！实在忍不住，他便由不身不由己地前去跟人家搭讪。你瞧吧，每每在一天紧张的农活劳作之余，顾不上休息，也不怕街坊邻居们的闲言碎语，赶忙打点儿清水抹一把脸，对着镜子胡乱梳拢一下乱糟糟的头发，就悠悠荡荡地到唐蓉蓉她们居住的地方去了。

　　那是位于一条窄小的过道里面的三间闲房。低矮的门楼，厚厚的土坯墙。原是已经“撒手西去”的“老贫协”张拐子的住宅。知识青年们进村后，按照生产队长的安排，派人给简单拾掇了一下，还特意接上了电。就让三位年轻姑娘住进去了。冲门安了一张办公桌，桌子有三个抽斗，一人一个，便于存放一些零碎东西。办公桌上空还耷拉着一盏15w的灯泡。那时经常停电，为防备停电，桌上又预备了一盏灯罩业已被熏得黑油油的马灯。最里面是一盘土炕，炕前盘着一个矮矮的煤火炉子。

　　铁蛋头一回踩进门槛时，三个姑娘瞄见了，发现他还有点儿拘束的样子，由不得心里好笑。性格泼辣的唐蓉蓉，就像老师训问小学生“你叫啥？”“俺叫铁蛋。”“多大啦？”“18岁。”“你家啥成分？”“贫农。”“上过学没有？”“上来着，后来俺爹叫俺给猪割草，还得推磨、担水、掏茅子，就不上了。”“你来这儿干啥？”“没事……俺……俺就是闷得慌……想问问，你们裤腿上的补丁是咋着来的？好看的没法！”三位姑娘一听，一个个笑得是前仰后合！她们想怎么想也想不到，这个憨厚的小青年，竟然是专门来看她们衣服上的补丁的！“不就是缝纫机缝的呀，你家里没有？”旁边的女孩小王笑着答道。“啥机？俺家没有。俺娘就会用手给纳鞋底，用织布机给织布，穿针引线缝补衣裳。没见过啥子机器！”三位姑娘听到这儿，有点儿呆了，一时竟没有啥话可说了！

　　自那回以后，铁蛋就经常串门，抽空儿到这伙知识青年那儿闲坐会儿，跟她们闲唠嗑。那三个姑娘看他挺实诚，对他倒也不反感。有话就说一阵子，没话就干坐着。有时铁蛋看姑娘们的煤火炉子该添煤了，就打炕旮旯找到铁铲子、捅火柱给帮忙添煤捅火；该活泥煤了，就攥住铁锹给活泥煤；该扫地了，就抄起扫帚给打扫院子、抓住笤帚给清理屋地。还有，姑娘们的半导体收音机出毛病了，铁蛋也粗通门道，就赶紧拆开来，修理一下——小伙子倒也挺勤快、挺有眼色的！

　　由于成天下地干活，衣服磨损的快，烂的也快，苦于身边没有架缝纫机，大家的衣服缝补起来实在不方便。于是唐蓉蓉费了老大的劲儿，专门从她远在上海的老家，用火车托运来一架“飞人牌缝纫机”。那晚，铁蛋瞧见了，欣喜爱见地不得了。机前忙活的唐蓉蓉，回头瞅见了铁蛋膝盖上那一大块破烂的窟窿，就忍不住关切地说：“铁蛋，瞧都露出肉了，脱下来，让我给你补补吧？”“那感情好，可俺还得回家换条裤子呀。”“没事的，我等你来”……

　　唐蓉蓉的心是仔细的，手是灵巧的，缝纫技艺也是高超的，所以她给缝补到铁蛋衣服上的那几块补丁，就愈发显得与众不同，愈发惹人注目，惹人爱怜不已！

　　谁也想不到，一时间，铁蛋也变得风光了！每每走在大街上，都会招来一道道羡慕的眼光！

　　这是因为他的身上也有了那耀眼的补丁！这可是那些“知识青年”们、那些“洋妞们”的“专利”啊，如今竟然“炫耀”到了铁蛋——一个土生土长的农家孩子身上了！

　　3

　　为回报唐蓉蓉们的好心关照，或者叫做“热情服务”，善良的铁蛋母亲特意左凑右凑的，在玉米面中，掺合了少量的白面，摊了好几张两掺头煎饼，让铁蛋送给姑娘们吃。到后来，只要家里有了刚煮熟的红薯，刚拔的萝卜，刚落下的花生，老母鸡刚下的蛋，铁蛋母亲都会让儿子给那三个女孩子送去尝个鲜儿。

　　一来二去，铁蛋跟这些知识青年们，特别是唐蓉蓉她们，就愈发“混”得熟悉了，乐和了，感情上的距离拉近了；或者说，已经建立起了“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每每到了一块儿，东拉西扯，说说笑笑的，气氛很是融洽，很是亲切。

　　铁蛋的一举一动，当然逃不过大家伙儿的眼睛。风言风语不久就便在满村刮起来了。村上的男男女女私下里悄悄议论说：“瞧铁蛋那小子，闻着腥味好闻啦，一头钻里面去了！”也有的说：“就铁蛋那两下子，一个穷庄稼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了几个头！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想的倒美！”

　　不过，事情的发展似乎并不像大家预想的那样。铁蛋的“桃花运”还真的交上了！

　　后来，有人看见了，说是黄昏，在村外的打麦场边儿，麦秸垛下，铁蛋和唐蓉蓉凑在一块儿说话，一会儿又绕着麦场转遭哩；

　　再后来，又有人看见了，说是在月亮底下，杨柳树荫，知了啼鸣的支漳河边，铁蛋与唐蓉蓉挨的挺近，久久地，也不知道在啼咕啥哩；

　　再再后来，还有人看见了，说是在邯郸市繁华的邯山街、和平路上，铁蛋和唐蓉蓉肩并着肩，手拉着手，在一块儿逛“五零商场”“二零商店”哩……

　　五、六年以后，知识青年们接到通知，一个个要回城了。你瞧他们那个喜庆啊，就差没有蹦起来啦！

　　世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情，没有发生不了的事情。有谁能相信那个唐蓉蓉却做出了一个任谁也想不到的决定——她不走了，她要嫁到这儿，嫁给这个又黑又矮的农村青年铁蛋！为此，唐蓉蓉的爹妈专程打上海来到这个偏僻的乡村，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女儿，无果之余，连气带伤心，一时间哭得是死去活来！因为俩老人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的女儿咋就着了魔啦，放着美好的城市生活不过，却非要嫁到这儿不可，非要嫁给铁蛋这个既其貌不扬又一无所长的“老农民”不可！

　　而乡亲们私下里却说，别说，铁蛋看着傻不几的，闷声不响的，可心眼儿透达的很，灵巧的很！

　　不过，说到底，还是那个耀眼的补丁给他牵了红线，他是沾了那条裤腿上的补丁的光！

　　再后来，他俩就真的过到一块儿了；有了孩子了；如今，他们的孩子也考上大学了；眨眼又要当爷爷奶奶了……

　　如今，那架“飞人牌”缝纫机依旧完完好好的，存放在铁蛋的家里。但是，当年它那用来缝纫出耀眼补丁的“特长”，却再也发挥不出来了！甚至就连缝纫衣服的的“本职工作”，也被时光锁闭了、剥夺了。尘土厚积、独处一隅的它，显得是那样的寂寞与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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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孙琳，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邯郸市永年区诗词楹联协会副主席，永年区洺州诗社副社长。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多年来，先后在国家级、省市级各级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数百篇（首）。2010年出版《故园荷风》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