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世还做您的女儿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妈妈是胶东一家医院的医生。为了曾经的承诺，不顾家人的阻拦，毅然告别山清水秀的家乡，投身到当年山东的“北大荒”，和爸爸共同在离大海最近、与黄河为邻的荒滩野洼安家落户，成为共和国最年轻土地上的一名开发建设者，开始了垦荒人披荆斩棘的生涯。

　　当年的黄河尾闾摆动不定，莽蛮粗犷的黄河口，长年黄水横流，飞沙蔽日，遍地蒿草丛生，蚊虻成群。年年水患不断，野菜窝头充饥。

　　我对妈妈最早的印象是她细嫩白皙的皮肤上被蚊虻叮咬的一个个红肿的大包。

　　我对妈妈最深的感觉是忙，一天到晚不住脚的忙，不管酷暑严寒还是刮风下雨，住宅、马厩、工棚、地头处处都有她身背药箱风尘仆仆的身影。

　　因为不断有人找妈妈看病，我家经常一顿饭要分好几次才能做完。

　　记得那年，在一个鞭炮声声不绝的除夕夜，别人家正热热闹闹欢聚一堂吃年夜饭。可我家却冷冷清清，大眼瞪小眼盼望妈妈早点回家。我们伸长耳朵全力捕捉门外熟悉的脚步声，等啊，盼啊，一直等到午夜钟声响过，辞旧迎新的烟火声消烟灭……

　　第二天上午，一出门就听到大人们在议论：“不是抢救的及时，老陈头吃不上过年饺子了。”“又打针，又输液，光嘴对嘴人工呼吸就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医生忙活了大半夜啊！”我一切都明白了，忐忑不安地急忙跑回家。可妈妈心如止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一边忙着拾掇屋子，一边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年，可以晚过，可病人一刻也不能拖延啊。”

　　我和妹妹就是在妈妈繁忙的奔波中，降生在黄河大坝上一间小破屋的土炕上。那时姐姐大我一岁，妹妹小我不到半个小时。

　　五岁的时候，妹妹不幸患上了当时很难治愈的肾病综合症，去了一所大医院治疗。妈妈拼命跑了大半年，而妹妹的病情却没有一点好转。面对主治大夫的摇头叹息，亲朋好友的好心劝慰，妈妈却坚决不肯放弃，亲自改用中药治疗。整天忙着查阅资料，修改处方，彻夜不眠。

　　也许是妈妈的爱心和执着感动了有情的上天。妹妹在服了100多副中药后，病竞奇迹般的好了。得知妹妹各项化验指标均属正常的那天，久违的欢声笑语又回到我们身边。可妈妈的脸上，始终凝重多于喜色。她静静地坐在床边，一遍又一遍地查看着一沓沓化验单，不时用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床头上那厚厚的两本用自己心血写成的特殊《家庭病历》，一把拉过从死神手里夺回的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任凭泪水从她灰暗的眼眶奔涌流淌……

　　妈妈天生丽质，举止端庄。一头乌黑飘逸的秀发，两只会说话的大眼睛，白里透红的面庞上始终挂着风吹不走，雨打不掉的甜美微笑。她一年到头不施粉黛，不着艳妆。冬天，一身黄大衣，一双军用布棉鞋；夏天，几件洗退了色的“人造棉”、“的确凉”，两双布底襻带儿鞋，一双胶底“老解放”。

　　爸爸长相粗糙，不修边幅，又不苟言笑，给人的印象是古板、缺少情趣。妈妈的闺蜜们常开她地玩笑“我们的美大夫啊，咱这枝鲜花是不是插错了地方？”妈妈坦然笑对“别忘了，牛粪可以滋养鲜花哟！”

　　爸爸工作上严谨、慎密，生活上却是粗粗拉拉不拘小节的马大哈。妈妈在营造家庭气氛和饮食起居上，一直把爸爸当做家里一个大男孩儿看待。几句轻盈开导，能使满面愁云的爸爸由阴转晴；一声浅笑戏语，会让怒气冲冲的爸爸忍俊不止。爸爸平时不仅吃饭穿衣，就连饮水、吃药、理发等生活琐事也都列为妈妈操心之中。

　　妈妈是个精于打理，勤俭持家的能手。那些年，我们家的生活虽然也过的有些拮据，但在妈妈操持下，全家人冬有棉，夏有单，能温能饱。一棵廉价的大白菜加上两把磨碎了的黄豆，经妈妈精心烹调做出胶东风味的“小豆腐”，会让你吃得酣畅淋漓，肚饱心爽；一块质地普通的布料，一件大人穿过的旧衣经妈妈那双巧手裁剪、改制，穿在我们身上准是均称得体，人见人夸；破损的衣服被褥总是浆洗缝补的熨熨贴贴，板板正正。

　　大量的家务都是在别人鼾睡的夜晚操作的。开始的几年里，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一根一寸长的钢针伴随妈妈飞针走线熬过漫漫长夜。再后来，我是枕着刷刷的缝纫机声入睡，有时深夜醒来睁开惺忪的睡眼，妈妈还在灯下低头专心地忙活着……

　　月缺月圆，岁月无声。在浓浓的母爱中我们无忧无虑地一天天长大，在没白没黑的操劳中妈妈一天天衰老。终因常年劳累，积劳成疾。在一个冷月当空，银辉流泻的冬夜里，妈妈出诊归来，刚放下药箱，铁打的身躯轰然倒下。她一手撑起的这方温馨的蓝天，瞬间被撕成碎片，全家人重重地坠入悲痛的深渊……

　　妈妈走了。就这样一身风尘，满腹挂牵地溘然走了！她的一生不轰轰烈烈，也少有鲜花掌声，而恰似一缕轻轻而来又匆匆而去的清风，悄无声息地为这个喧闹浮躁的世界带来一丝安静，留下一片真情。也给她的孩子们培植传递了一个诚实仁爱，崇德向善的清正家风。

　　十载梦里泪双流，天上人间两茫茫。妈妈离我而去整整十个年头了，言犹在耳，行犹在目，往事历历，思念无尽。不知这漫长寂寞的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只身影单的妈妈是怎样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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