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季节里散步

快退休时，有了我可能留任的传言。忙着给作协党组书记写去一信，明确表达了到点儿即走的意愿，并从身体和工作诸方面论述了理由。如果据此说我厌倦了职业生涯，那有点儿假。当了一辈子编辑，咔吧一下成了边缘人，心中的失落在所难免。我最真实的想法其实没在信上说，那就是：每一个人都有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的时候，该谢幕了，千万不要赖在台上。你又不是有票房号召力的大腕儿、名角儿，别招人烦。赋闲后，本人几乎婉拒了采风、颁奖、评委、授课和研讨会的所有邀请。一是因为我忒宅，睡眠又不好，这些事在任时就退避三舍；同时心里也明镜儿一样，人家现在邀请你，无非是你曾经给过人家某种帮助，以此回报一下而已。我很感谢这些朋友，他们人品高贵，没有人一走茶就凉。但我自知文学成就和社会影响远非到了可以给人家增光添彩的地步，还是安心的做个退休老头儿。偶与七八知己小聚，手痒时写点儿长文短论。散散步、看点书，便构成了我退休生活的主要内容，自然与时下的文学潮流渐行渐远。

一是有松散派与经营派之别，这是国学大师季羡林先生的归纳。所谓松散派，主张信马由缰，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因为散文之妙就在一个散字上；所谓经营派，则在散文写作上也很强调谋篇布局，精雕细琢。我听了有点惴惴然，松散派CEO的散文我是读过的，那真是恣意纵横、挥洒自如、下笔千言、酣畅淋漓。不过，人家学养丰厚，文名如雷贯耳，即便小编看不出文章的奇妙之处，也必是一片叫好，黑体头条推出。估计卑微如我辈者，即便写了，十有八九没有哪家报刊肯给那么大篇幅，保不齐小编看了不到三行就弃之纸篓了。当然，我辈才力不逮，也写不出那样深邃高蹈的文字来，不过是有一点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酸葡萄心理”罢了。两派之中，让鄙人站队，似乎应该附着于经营派。“只为一个字，捻断数根须’”的贾岛，无疑是经营派的大伽。他是诗人，写散文也断然不会随意。当然，不光他老先生。如果把凡不押韵、不重排偶的散体文章都归入散文，那么自《尚书》《春秋》《战国策》《史记》以来的经传史书真可谓林林总总、洋洋大观，又无一不是杜甫所谓“意匠惨淡经营中”的锦绣华章。浅学如我者，只有唏嘘敬仰的份儿，哪敢望其项背？说自己隶属于经营派，好像有点蚂蚁戴眼镜——自觉得脸不小。但也只好如此，学养不够再不用心，那就只能含饴弄孙了。可惜，儿子连女朋友还没有，鄙人着急着呢！

除了以上两派，据说还有两种截然对立的散文观：虚构与真实。何谓虚构？就是可以像写小说一样写散文。人物、故事、场景、情节，全可以随意编造。真实论则相反，强调散文表现的是一个真实的“我”，必须是真人、真事、真情，就像眼里不揉沙子一样，容不得半点虚假。双方的CEO都在文坛举足轻重，有粉丝、有话语权、有号召力。不过一场论争烽烟四起，到了儿，没见谁谁谁挂出免战牌，也没听谁谁谁吹奏得胜令。到底什么是散文的正途，站在门外的我依然有点懵懵懂懂。

等等儿、等等儿，有点乱，让我捋一捋哈。

查阅辞海，散文的词条要点如下：现代散文是指与诗歌、小说、戏剧并称的一种文学体裁。其特点是：通过对某些片段的生活事件的描述，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并揭示其社会意义；篇幅一般不长，形式自由，不一定具有完整的故事；语言不受韵律的拘束；可以抒情，可以叙事，也可以发表议论，甚或三种兼有。

《辞海》上散文的定义对真实性语焉未详。就我本人而言，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作，各种体裁的文学样式均有涉猎，散文算是写的比较少的。事先没有学习过什么散文理论，只是看了别人的文章，依葫芦画瓢，觉得写起来比较随意，能够我手写我心。除无法推却的几篇评论和序文外，收入这本集子的文字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借景抒情的游记，即卷一收录的文字；另一类记述的是情缘与故人。借景抒情的文字不必说了，没有去过的地方我一个字也写不出。听说有的写手神游八极，没去过照样可以写出洋洋数万言的观感，并且让你有身临其境之感，实在令在下佩服。至于写情缘、故人的文字，无一不是我的亲闻、亲历，并无编造。有趣的是，《小宝回家》《街头有个剃头匠》《优优的眸子》《买瓜记》在朋友圈转发后，竟被一些朋友误读为短篇小说，我听了竟有一点小小的得意。因为鄙人一向认为，短篇小说技术含量最高，是最难写的。当初在《小说选刊》当主编时，时常为选不到好的短篇犯愁。其实，一个人文学功力如何，短篇是最不容易藏拙的。我信手写来的散文能被人家当成小说读，即便归入末流，也算是抬举了老夫。

由此，我想到那几位主张散文可以完全虚构的文学大伽。平心而论，我更喜欢他们的散文，有烟火气、有世俗味。读他们的散文，就像听一位阅历丰厚的邻家大哥谈天说地，平缓，亲切，睿智。一杯茶，一支烟，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可以想见他们怡然自得的模样儿，很是享受。文章中被方家看出的硬伤、破绽，我是一概没觉出。我就想，小说作为伟大的谎言，可以教化人、感动人、愉悦人，那他们的散文，其文字和情怀毫不逊色于小说，即便有些虚构的情节，也不必过于挑剔吧？在两种说法之间，我的立场是：为真实论点赞，向虚构论的杰作致敬，因为它们感动了我。菜的味儿如果不错，厨子是不是严格遵循了菜谱的程序就不重要了。至于自个儿，才疏学浅，只能写点儿心有所动的真实生活片段，关在房间里怕是编造不出一篇散文的。

当我把新近整理出的散文随笔集手稿摆到案头时，我发现其中有一半作品成文于卸任之后，基本是我退休生活的某种杂记与折射。比如《敦煌之地》《目光》和《陶人：远古之神》。至于文字风格，我向来有两套笔墨，轻松亦或端庄。说的直白一点，就像旧时街头耍把式的，舞枪可以，大刀片儿也会抡几下。至于哪种套路略显出彩儿，由不得我说了。

因为随笔集中那篇《有一种悔恨叫永远》是写父亲的，也是我的一篇锥心刻骨之作，于是就以此做了书名。父亲不过是一段岁月，岁月留痕，到了儿无非是一捧骨灰。假以时日，那骨灰也将融入泥土，不复存在。悲乎？悲也。而最让人悲伤的是，你和逝去的亲人不但天人两隔，你们在今生用血脉连接的亲情，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会像一缕青烟一样逝去，了无痕迹。这太令人忧伤了。珍惜感受过的亲情，便是我们唯一可以做的选择。

想明白了这层道理，我内心先是茫然，继而悲伤，又倍感焦虑。于是我捧出父亲的遗像，双眼含泪，只用了不到两天便完成了这篇《有一种悔恨叫永远》。然后，跪在父亲的墓碑前，将此文点燃，心方始安。 音频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