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县委副书记的经典散文

成  长1975年夏，我爷爷满六十五岁时，已经油尽灯枯。在我十岁的记忆里，爷爷身材高大。声如洪钟，年轻时曾扳倒过千斤疯牛。这么一条汉子。说垮就垮，谁能相信？然而这是铁的事实，爷爷走了。他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明明饿得紧，馋得慌，可就是吃不了，吞不下。爷爷最后说，煮两斤猪后腿和一个猪肚上来，让我闻一闻。他最后在满屋的肉香中腾云驾雾而去。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固执地认为，如果当时多有几个钱，能够把爷爷送进医院，他一定不会死得不明不白。那是贫困在都安泛滥肆虐的时期。也是在这一年，我上了初中。像一棵木本植物在森林里努力争取阳光，我也在学习和创新自己的生存技能。我甚至当上了小偷，成了弄王最熊的孩子。一个弄就像一个茶杯，弄王的杯底种着五十多亩玉米，玉米地的中间，流淌着一条地下河，河边烧着两座砖窖，夜夜火光冲天，很多人晚上都到那里烤玉米，当然玉米只能从自家的自留地中来。而我们几个，则是从生产队的玉米地里顺手牵羊。因为人小鬼大，竟然长期平安无事。直到有个晚上，掰玉米的声音惊扰了在河边偷情的男女，事情才败露出来。结果是当年我没能出现在拉烈中学的新生名单里，委屈去了附中，父亲和他养的山羊不得不在第二年进行原本多余的努力。而我也受到了一些教育，深深浅浅认识了和命运抗争的艰难和残酷。玉米吃不成了，肚子还是饿的。我就安排几个弟妹到公路边卖凉茶，卖稀饭，一个街天也能赚五块钱。石头铺成的山道上，夏日的阳光白花花的，热得能冒青烟。我的三个弟弟一个妹妹任由青石板灼烧，踮起脚尖抬来茶水桶，放在梧桐树下，听我在梧桐树林里从早晨吆喝到晚上，然后一起在煤油灯下反复点数那脏兮兮的分角毛票。弄王屯从解放到1975年，从衣着上来说，没有多大的改变。人们要么光着膀子，要么穿着唐装，黑是主色调。大家都穿得宽松，两手举起时，就像从屯东山洞里飞出来的黑色蝙蝠。这些蝙蝠挂着累累的伤痕，那是反复覆盖的弄王人的补丁。那时的肉真香，香到全屯五十多户，只要有一户炒个好菜，满屯人都得跟着流口水。那时的兄弟姐妹真听话，同在屋檐下，几个鸡蛋几块肉只由父亲和客人享用，就算你近在咫尺，也从不吱声，至多只是在角落里瞪着渴望的双眼。村民的房子，一律是泥糊瓦盖，间或还有三两间茅草房。最吸引眼球的，就是北山下大地主黄天高的大宅了，一长溜足有五十多米。黄天高有文化，临解放时弃暗投明，成了游击队的中队长。清冽的泉水在地下叮咚地流淌着，只在夏天才露出头来。如果脾气不好，弄王一个昼夜就可以变成汪洋。还是遥远的梦，低矮的泥瓦房里，煤油灯微弱的火苗像红豆般眺荡。砂土路从半山腰经过，弄王人只能目送车马翻山越岭绝尘而去。至于修下山来，从来就没有谁敢去想象。那时的弄王，是都安的缩影。就象穷人家的孩子，有些茫然，又有些清醒。或者心里已经点燃了希望的灯火，但还照亮不了多远的前途。时光荏苒，1995年，我三十岁了。大学毕业八年了。感谢组织，这一年，我成为一个正科级干部。二十年来，弄王最大的事件是耕地的解放。大约在一九八一年前后，土地突然被分到户，当年就多打了五倍的粮食。从吃不饱到吃不完，竟然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而仅仅一年前，真正能放开吃的，一个月不过两三次。每当此时，我们四兄弟可以每人吃下四海碗干饭，然后靠着墙壁休息，然后互相取笑，看谁消化得最快能够最早站得起来。这二十年里，和土地唇齿相依的弄王人是如此地拼命，大家都想用诚实的劳动，让汗水从土壤里结出最甜美的果实。每人两亩山地，全家就有十六亩，要手工经营好，殊为不易。母亲说，我身体还行。隔壁谁谁谁又去开荒了，我们也要去。你父亲忙。你读初中了，你跟我去。我们用竹筒装满山泉水，顶着烈日在一个叫做地拜的地方披荆斩棘锄草清根。两母子干了一个暑假，竟然开出了四亩多的耕地。新开出来的地肥得流油，比原来的熟地还好。后来的二十多年里，这块地种出了小米、玉米、黄瓜、苦瓜、冬瓜，种出了柴米油盐，甚至种出了我读大学的部分学费。二十一世纪前夜，国家退耕还林，它终于完成了历史使命，但已经为弄王经济发展史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比土地承包经营贡献更大的，是农民劳动的自由。不知什么时候起，弄王的年轻人走出了大山，去了桂东南，甚至广东。劳动成了有价值的商品，只要你肯出力，日子就能过得鲜活滋润。美女春卉的心则更大，她甚至在深圳开起了美容院。她从山里带走更多的美丽姑娘，堂而皇之地融入了广东灯红酒绿的生活，编写了劫富济贫的传奇故事，并无意中造就了弄王的十三条光棍。弄王人开始有钱了。你可以看到屯里的年轻人穿起了西装，烫起了头发，在拉烈大排档大口地喝酒，甚至在县城的闹市里大声地说话。四十岁的人打起了台球，五十岁的人斗牛斗地主。终于，1995年除夕之夜，满弄的烟花灿烂开放，点着了弄王的最后一间茅草房，不到十分钟，房子便轰然倒塌，化为灰烬后被风吹散。但是，这时候的弄王，有了变的能力，却还没有变的觉悟。水还靠肩，电要看天，走唯用脚。这个小村庄给人的印象仍然是贫穷，贫穷到大作家东西提出要来弄王看看，我只能说，等着，等着。

　　2008年，弄王的第一幢楼房终于在外人的议论纷纷中建成了。这是我父亲的房子，也就起了两层。他的特殊在于它是第一幢，破天荒的意义决定了它的崇高地位。人们说，更深的山里旱就掀起了住房的革命，弄王是亡羊补牢。而我父亲原先竟以为上帝上律和弄王一样，山还是那座山，坎还是那道坎。直到我弟弟把他拉进山里。当他亲眼看到过去他认为落后的地方早已白墙灰瓦，大路朝天，吓了一跳，急了起来。作为江夏后裔，司公子孙，他无法容忍弄王这个黄氏聚居地被人瞧不起。整个家族都行动起来，多年的准备厚积薄发。思想最顽固的叔公黄克强坐不住了。最困难的景北在艰难中开工了。黄天高旧居作为弄王名宅的历史结束了。到2015年，弄王50户人家全部建起了楼房，水通电通，还有水磨篮球场。拉烈镇党委、政府把弄王树立为生态乡村示范屯，在危房改造、风貌建设和美化绿化中给予强有力的支持和帮助。如今站在坳口，看着弄王安睡如莲，四周的山头如莲瓣绽放，那情景，以及那情景带给弄王人的自信和感动，是任何精彩的语言都无法描述的。宽广的道路跟着在2011年修了起来。先是主干道铺到了黎枪家，到了2015年。环屯路也修好了。两公里的路，足够男女老幼茶余饭后散步养生。在这之前，他们早已发挥了农业的功用。弄王距拉烈不足五华里。在那里可以上拉百三级路，又上忻大二级路，再想去哪里就随心所欲了。有一次，弄王的几个发小闲来没事，他们在龙眼树下围成一桌，挑灯夜饮，邀请出差在南宁的我回来喝上几杯，我盛情难却，驱车进山，不到三个小时，就和兄弟们相会在一起，吃上了香喷喷的家乡饭。酒过三巡，瞅瞅月色下朦朦胧胧的大山，听着地下河潺潺的水声，真的感叹弄王的进步家乡的美。嘈杂的都市、忙乱的工作令人厌倦，我一转身，一猫腰，就躲开了，就回来了。那天下午，我还在南宁街头的汽车尾气中掩鼻而走，而傍晚，我已经在弄王自家的庭院里猜拳行令，成为深山月色下生动的一景。谁还能说弄王偏僻呢?谁慷慨地给予了大山仔抛弃的快感呢?今年的端午节，我又回到了弄王，和生我养我的故乡在一起。夜是那么静，我能听得到弄王均匀而有力的心跳。我想，养精蓄锐的弄王，在蛙声中入眠的弄王，一定在做着美好的梦，一定在为明天的成长积蓄新的力量。（作者系中共都安瑶族自治县委员会副书记黄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