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短篇小说)

　他们没人知道我已经死了，他们以为我还活着，所以，当我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会以为我是一个死人，只要我能演好我的角色，不露破绽。我是悄悄地死去的，暗自悄悄地死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甚至连我自己也险些被瞒住，被蒙在鼓里，死了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题记

　　小火车站孤零零地守候在旷野里，守候在绵绵的秋雨里，它身后不远处有一个小村庄，使它显得就像被村庄驱赶出来站岗的

　　我走进候车室，里面只有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我在他对面不远处的一个位置上坐了下来。世界静悄悄的，只有细细的均匀的雨声。

　　我发现角落里的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犹如泥塑。他的头微微低着，眼睛盯着前方的地面，似乎陷入了遐想，或者沉思。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几乎怀疑他真的只是一具泥塑了。我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他仍旧毫无反应。

　　“先生，能借个火吗？”我说。

　　“火？”他的头抬了起来，但并没有看我，而只是迷惘地望着前方，好像在回忆什么。“火？不仅我身上没有带火，就是我身体里面也没有火了，我身上的火消失了，早已消失了。那曾经在我体内流淌的火，熊熊的火，滚烫的火，将我烧红的火，消失了。”

　　“您的话好像台词一样，”我说。

　　“对，我是一个演员，”他说。这时他看了我一眼，但随后又恢复为那种面无表情直视前方的样子。

　　“演员！”我高兴地叫道，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那么请问您都演过哪些角色？”

　　“我只演一个角色，永远只演一个角色，那就是：活人。我永远只演活人。”他漠然地说，始终保持他的姿势，他的表情。

　　“活人？难道哪部戏中需要这样的角色吗？况且你演的是一个如此少见的角色，能有多少演出的机会呢？”

　　这时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竟然微笑起来。他的脸色非常苍白。

　　“你以为我用于演出的时间很少是吧？”他说，“恰恰相反，我用于演出的时间比谁都多，我用于演出的时间是我全部的时间、整个的时间、所有的时间。没有任何时间我不在演出，此刻，我也在演出。此刻，我正在表演，表演我的角色，我唯一的角色，也就是：一个活人。此刻我正在表演一个活人。”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微笑加深了，似乎马上就要笑出声来。

　　“你还不知道，”他继续说，“我是一个死人。”

　　看到我惊诧的样子，他的脸上换了一种宽容的微笑，然后转回头去，又恢复了那种呆滞的表情。

　　“别害怕，”他说，“虽然我是个死人，可是通过表演，我又把自己演为一个活人。甚至，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把自己演得比活人还活人，但通常我都不愿那么费劲，我只是大体演成一个活人就行了，这样比较省力。但仍然比较费劲，因为毕竟我的角色跟我的真实身份相距太远，不是国王与平民那么远，不是天和地那么远，而是一张白纸的正面和反面那么远——它们永远也不能重合。为了使死人与活人重合，我的一举一动都是表演，嘴唇的每一次开启，眼球的每一次转动，都是表演。表演难度最大的就是微笑。因此我轻易不在活人的世界抛头露面，因为那样我就必须表演，把自己演为一个活人，而这十分辛苦。我还是愿意做我的死人，在我那黑暗的地下做我的死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做我的死人。但是这次，为了参加表妹的婚礼，为了不让表妹扫兴，我还得再当一次演员，再演出一回活人的角色。”

　　“什么？你要去参加你表妹的婚礼？”

　　“是的，我在这里等车就是为了去参加表妹的婚礼。”

　　“你一个死人，去参加人家的婚礼，还说为了不让人家扫兴，我看你要把这场婚礼扫除才是。我劝你还是及时打道回府吧，为了你表妹的幸福。你想想，在那欢声笑语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个死人，也就是，一个鬼，这场婚礼还不立刻烟消云散？”

　　“放心吧，”他说，又笑了起来，不过这次似乎却是苦笑。“他们没人知道我已经死了，他们以为我还活着，所以，当我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会以为我是一个死人，只要我能演好我的角色，不露破绽。我是悄悄地死去的，暗自悄悄地死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甚至连我自己也险些被瞒住，被蒙在鼓里，死了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当然我很快就发现了真相，发现我已经死了。对于这个事实，我并没有觉得难以接受，虽然有时想到永远告别了那美好的一切，也会有些伤感和委屈，因为毕竟我还如此年轻，远远不到死的时候。但既然我已经死了，的确已经死了，那么我也就不必再遗憾什么，我准备踏踏实实地做个死人。可是，活人世界却没有斩断与我的联系，当然，也许应该说是我没有斩断与他们的联系，我死得有些藕断丝连。结果，我经常身不由己地被迫再次进入他们的世界，不过，说我身不由己也是假的，因为只要我能够狠心一些，我就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但我生性软弱，死了也仍旧软弱如故，甚至可以说这软弱根本就未曾随我一起死去，它继续活在死去的人身上。所以，我就勉为其难地强迫自己挺入活人世界，因为我不想让别人伤心，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已经死了，不想让他们绝望，他们，那些爱我的人。不过，要想做到这点，那就只有靠表演了，只有当一个演员了，因为除此之外，除了作为一名演员，死人没有任何途径可以是个活人，或者说：像是，像是一个活人。所以，我就当了一名作为死人的演员，我的角色是活人。而且我已经练就了高超的演技，可以演得惟妙惟肖，以假乱真。”

　　可是，看到他脸上一直没有褪去的那种僵滞的苦笑，我真为他的演技担忧。

　　就在我们说话期间，候车室里已经又进来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年轻的女人，远远地坐在候车室的另一边。于是我说：“如果你真像你说的那样善于表演，你就表演一段结识陌生女人给我看看，瞧，那边就有一个现成的配角。”

　　“好的，”他说。“嗯，台词我也想好了。”

　　说完他站了起来，他的脸上竟然已经染上了血色，他的眼中竟然已经焕发了激情，他的动作竟然也真的灵活自如了。

　　于是他大步向前走去，越走越快，简直小跑起来。可是等他到达那个女人面前，他竟然又蹦又跳，又唱又笑。那个女人倒是没有被吓跑，而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怪举。

　　我连忙跑了过去，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的朋友有点病。”

　　然后我拉着他回到我们的角落重新坐下。

　　“我实在是个拙劣的演员，”他说，可以听出他十分沮丧。“事实上，我总是失败，从来没有真正地演好一次。因为，无论我如何表演，我总会演成一个丑角，好像我的角色不是活人，而是丑角。我无法摆脱丑角，好像我被丑角附体似的，无论我怎样纠正，最后都会归向丑角。比如刚才，我又大大地失败了一次。为了纠正我的死气，为了现出活力，结果我演成了一个疯子。因为我的意向一旦起步，它就会径直向前冲去，我再也拉不回，收不住，就像一匹脱缰之马，只能由它自行奔驰，直到它把我带到终点——疯子的境地。除非我什么意向也没有，可是没有意向也就不叫表演，凡是表演总有意向，因为你必须事先清楚自己要演什么。我清楚自己要演什么，可是当我演到那儿，我却不能将马勒住，它还要沿着我原先确定的方向继续向前，所以尽管我清楚自己要演什么，我也总是不能演成这清楚的。结果，我总是作为一个丑角被人嘲笑。被人嘲笑我尚能忍受，可是，现在，我自己非常憎恶自己了，我憎恶那些丑角，然而那些丑角都是我自己。我是如此憎恶自己，我活不下去了，我不想再活了，我活够了。

　　这时，他的头耷拉下来，脖子完全松弛。然后他开始抽泣，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动，然而他的眼中并没有泪水流出，不过可以看出他仍然哭得十分伤心。

　　“一个死人活在世上是多么艰难，”他边哭边说。“一个死人在世上扮演一个活人，可是这样他就能得到活人的欢乐、活人的幸福了吗？不，根本不能。算了吧，拉倒吧。”

　　这时他匆急地从他放在旁边的包里抽出一封信，交给我，说：“先生，请帮我写封回信告诉里面的人，说我不能去参加她的婚礼了。其实，她不是我的表妹，而是我的……初恋情人。瞧，我撒了一个谎，一个死人撒了一个谎。”

　　“我可以帮你写，”我说，“可是你呢？”

　　“我嘛，”这时他的脸上又现出诡异的笑容，然后他转回头去，面朝前方，说：“从现在开始，我，停止表演。”

　　“对不起，”我说，“都怪我，让你刚才遭受了打击，不过你也不能这么轻易就放弃吧？”

　　可是他毫无反应。

　　“喂！”我碰了他一下，不料他竟然向旁边歪了过去，我连忙将他扶住。那种诡秘的笑容还僵滞在他的脸上，他还没有把这个笑容收回就匆匆地停止了表演。

　　我打开了那封信：

　　我们曾经说过要比赛，看谁结婚得晚。后来你劝我要尽快结束这场比赛，因为你说我要想赢就除非等到来生，甚至更晚，因为你已经决定今生永不结婚。现在，我真的服输了，X月X日，我就要结婚了，千万要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呀！我真担心你会不来，因为你总是那么不喜欢靠近我们。来吧，你来之后，就保持你的沉默也无所谓，就保持你的冷漠也无所谓。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难道你不想看看我穿着婚纱的样子吗？

　　我又陪着这位刚刚死去的演员坐了一会儿，脑海里浮现着一位穿着白色婚纱的女孩。

　　外面，秋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上车的时间到了。当我就要跨过通往站台的门口的时候，我回头望了最后一眼——他仍静静地坐在那儿，孤零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