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的迁徙流转,离亲切的乡村越来越远了,离地气喷涌的泥土越来越远了。初栖长沙,路更宽,楼更高,人更密,声更嚣。躬耕于故纸堆上,夙兴夜寐,不知季节已变换。 倒是微信上熟悉的、不甚熟悉的朋友,都在晒图或吆喝今天去看油菜花明天去看桃花,更有同学不顾旅途劳顿特意去武大看樱花,为的是亲临其境,亲历其美。 油菜花在春天里是极其喧嚣的,铺天盖地,流金溢彩,从小在油菜花地里摸爬滚打长大,迄今断然没有驱车前往之雅兴。桃花不如油菜花那般铺张,在村前村后屋前房后总是不经意地伫立着数棵,遥相呼应,相映成趣,每到花期让平素一本正经板着脸的村子也浮现出了几分羞色。桃花依旧笑春风,年年岁岁人不休。看桃花者,大抵还有不老的青春情愫捻不断。痴想桃花灿烂,于我这等所谓尘满衣之人也是梦里依稀不得见。 然而,自诩一介读书之徒,不去乡间地头,不去桃花源,更不去东湖樱花林,或看窗外春雨撕扯不尽,或观春阳暖暖照楼宇,或听雷神轰隆驱剩寒,一盏孤灯之下,徜徉于浩瀚的文字里,无限的春意还是不由自主地活跃于心间,腾挪于心原,终至于脑际,初始如蚕蠕动,其后如蝶翩跹,不禁漫漶于身心,洋溢于陋室,无意间养活一团春意思。 姑且不论前朝多少咏春之佳作华篇,单是我在这个春天信手拈来之枕边书里,卧听潇潇夜雨的郑板桥老先生从江南胜景里徐徐而来,一襟衣袂迎春风,逃离丑恶官场之纷争,脸上刻满了冬之严肃和萧瑟。春风万里不忘寸草心意,面对明媚春光,老先生触景生情,即兴吟出一首《春词》:“春风,春暖,春日,春长,春山苍苍,春水漾漾。春荫荫,春浓浓,满园春花开放。门庭春柳碧翠,阶前春草芬芳。春鱼游遍春水,春鸟啼遍春堂。春色好,春光旺,几枝春杏点春光。春风吹落枝头露,春雨湿透春海棠……总不如撇下这回春心,今春过了来春至,再把春心腹内藏。家里装上一壶春酒,唱上几句春曲,顺口春声春腔,满目羡慕功名,忘却了窗下念文章,不料二月仲春鹿鸣,全不念平地春雷声响亮。”全词共计56句,却嵌有68个“春”字,可谓春之繁复,将春光春情春意描绘得淋漓尽致。 还有朱自清先生的《春》篇,那种蓬勃浩荡之生气,成为写春之神笔。一粒粒生动的文字简直就是一个个春天的娃娃,可爱之极,调皮之极,看之不舍,离之不忍,悄然褪去成年之沉沉暮气。 “春天必然曾经是这样的:从绿意内敛的山头,一把雪再也撑不住了,噗嗤的一声,将冷面笑成花面,一首澌澌然的歌便从云端唱到山麓,从山麓唱到低低的荒村,唱入篱落,唱入一只小鸭的黄蹼,唱入软溶溶的春泥——软如一床新翻的棉被的春泥。”目及张晓风先生这等古意犹存的美妙文字,不由拍案叫好,被这文字的魅力推至故乡山川原野之间,臆想中感受春天的必然到来,想不春意汹涌都不可能。 人生在世,财穷不要紧,时少亦不足道,养活一团春意思,其实不在此时、此地,而在于此身、此生,足不出户,身不去野,与文为伴,照例拥有盎然春意,照例撑起两根穷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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