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的微巡礼

短篇小说艺术上灵巧、轻盈，别具魅力，文体特征显豁，但在阅读及出版等方面，长期以来似乎很难受到与长篇小说同等的待遇。所以，加拿大小说家艾丽丝·门罗获诺贝尔文学奖，可以说不仅是她个人的荣誉，也是对短篇小说这种文体的一次突如其来的褒奖与加冕。

近期，海豚出版社推出“短篇经典文库”，值得注意。这套文库计收贾平凹、王安忆、阎连科、铁凝、范小青、尤凤伟、苏童、林白、李洱、叶弥等十人作品，每人六个短篇，每册五万至十万字，小巧精致，可谓一次短篇小说的微巡礼。

在作家的遴选上，我们可以注意到一些特点：十位小说家，都为上世纪五十、六十年代左右出生，无“70后”，更不必说“80后”。其中贾平凹、王安忆、阎连科、铁凝、范小青、尤凤伟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苏童、林白、李洱、叶弥稍晚，出生于六十年代。

在具体作品篇目的编选上，方式不尽一致。入选的作家之创作生涯多半超三十年，作品极丰，而这套丛书仅限选择六个短篇，实是个难题。其中一种编选方式为按创作的阶段脉络编选，如王安忆。《阿跷传略》、《鸠鹊一战》、《阿芳的灯》、《闺中》、《发廊情话》、《黑弄堂》。从早期到近期，均匀选择，如贾平凹。《黑氏》、《猎人》、《天狗》、《美穴地》、《艺术家韩起祥》、《倒流河》，他在创作的早期和中期写了不少短篇，前五篇自其中选出；近十年，主要精力集中于长篇小说创作，短篇极少，《倒流河》是难得的一篇，选入此集。阎连科亦如此，《去服一次兵役吧》、《思想政治工作》、《革命浪漫主义》为军营题材，《爷爷、奶奶的爱情》、《柳乡长》、《把一条胳膊忘记了》为乡土题材，是其创作的两条重要分支。另一种编选方式，大致是以新为主，如苏童。苏童乃短篇小说的圣手，自出道始，短篇创作从未中断，数量惊人，不过本集所选《她的名字》、《上龙寺》、《西瓜船》等，均为近年的作品。铁凝的作品，所选除《孕妇和牛》较早外，其他大多距离现在不远，可能还是想展示一下新的创作，因为若是要体现早期的写作，《哦，香雪》是不能不选的。林白作为女性主义小说家，早期的短篇均未选，《狐狸十三段》、《去往银角》、《红艳见闻录》等为近年的新作，与早年的作品风格已有较大的差异。

变，乃许多作家在创作中念兹在兹的问题，短篇小说作为各文体中的轻骑兵，更易于作为实验的载体。如《二皮杀猪》，其鲜活泼辣、火热调侃，让人很难与林白昔时柔性冷冽的小说挂起钩来，而到了《狐狸十三段》，一变而为轻盈幻想，出人意表之外；写《哦，香雪》、《孕妇和牛》的铁凝，如果说《伊琳娜的礼帽》仍是其细腻温婉风格的延续，那《飞行酿酒师》、《七天》的变化则相当大了，或与现实世态无限贴近，甚而用上夸张荒诞的手法，勿管成功与否，可看出小说家的一种努力；而王安忆，从常规的现实主义写法，逐步变为针脚细密、深入腠理的小说“刺绣”，是颇值得玩味的。

变中亦有不变，这是作家的创作策略，当然也是一种美学的审视。苏童的《西瓜船》、《为什么我们家没有电灯》等作品与早期的小说已有了不小的差异，对现实苦难的关注，对市井温情的凝视，表明苏童对于小说深度的挖掘，而苏童小说中那种湿润柔腻的气息却是不变的。他的短篇大多都闪着光泽，精炼而充溢才情，不管早期或近期均如是，这大约就是一种南方的诗学韵味吧。贾平凹近年来将主要精力放在长篇小说创作之上，但从少量的短篇亦可审视其思路，他有一个别具意味的见解，“不要再多读那些明清小品，不要再欣赏废名那一类作家的作品，不要再讲究语言和小情趣”，这是对自己以往写作受此影响的扳正；其早期的作品，有谋篇布局和文字委婉华丽的刻意成分，而后来随着文学观的改变，贾平凹警惕于“有些轻的佻的油的滑的一种玩的迹象”，开始追求简约朴拙的境界，亦即无技巧的技巧，无结构的结构，“看似写实，其实写意，看似没秩序，没工整，胡摊乱堆，整体上却清明透彻”，抹去刻意的成分，在一片混沌之态中反而有了某种澄净的质地。而在作品内容的表现上，贾平凹数十年来不改其志，贯穿着对现实生活的关注与敏锐。

若将短篇小说比作小帆船，其轻盈灵巧就是题中应有之意了。如苏童的《她的名字》，仅仅是一个未免俗气的名字——“福妹”，围绕这名字改来换去，竟串连且改变了一个女孩儿的一生，切点不可谓不小，表露出的却是如此之伤感无奈；铁凝的《孕妇和牛》，书中角色只是一个年轻的孕妇，她牵着温顺的牛从集上回家，且行且停，动作与心理交织，透出温情缕缕，令人心暖；叶弥的《香炉山》，写的是女子在异乡寻觅香炉山，一路行来，自设心防，待迷雾消散，但见人性的柔软；林白的《狐狸十三段》，大约只有短篇可以用这种支离破碎的写法了，幻想无稽，任意翱翔，与现实若即若离，现出短篇的魅力。

短篇小说也不拒斥厚重与朴拙。贾平凹的《艺术家韩起祥》，取材自真人真事，一个陕北土原上卑微的说唱艺人，竟无意中参与了时代的风云际会，个人的命运与历史交织，在大潮中载沉载浮，虽不改其本色，亦无法抗衡造化的拨弄。贾平凹似乎就是要压着写，取简约，取朴拙，寥寥几万字，时代与个体的命运感扑面而来。苏童的《西瓜船》，切入口为一只西瓜与载瓜的船，搅动起的却是阵阵涟漪，波及两个家庭的悲哀与整个小镇的心悸。苏童紧紧抓住的是人心和人性，事物并非黑白分明，其微妙复杂处在在令人纠结，一时难以言明所思所感，以小见大尽显短篇小说艺术的神韵。

短篇难写，又兼之读者少、出版难，现实处境未免尴尬。然就小说艺术而言，此文体之魅力识者皆知。长篇小说的推出司空见惯，短篇集的集中出版却并不多见。“短篇经典文库”十种，对国内短篇小说创作算是一个初步展示，希冀随之更有阔而深的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