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一谈蒋一谈小说中的限制

蒋一谈 小说家、诗人、出版人。生于1969 年，祖籍浙江嘉兴，生于河南商丘。199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读图时代公司创始人。《庐山隐士》 蒋一谈 著作家出版社2015年6月版

蒋一谈擅长写短篇小说，以不疾不徐的速度，先后出版了《伊斯特伍德的雕像》、《鲁迅的胡子》、《赫本啊赫本》、《栖》、《中国故事》、《透明》六个短篇小说集，而且大多选择在每年的五月左右出版，这是不是一种强迫症？

蒋一谈在其最新小说集《庐山隐士》的扉页上，引用了一句话：人生是一座医院。事实上，小说里的确出现了不少病人：村庄里等待死神降临的老人、纠缠于姑娘裙子上的图案的痴汉、同床异梦的城市夫妻、因为一个电影镜头对叉子心怀恐惧的男子、沿着小说桥段寻觅婚外情的女人……从生物学角度看，病痛是加给人身体的限制，蒋一谈选取这样一类人，首先在题材上是一种限定。

而且，蒋一谈把这个集子里的作品定义为“超短篇小说”。这是他自我设置的一个文体限制，在一杯水里掀起波澜，无疑要比在湖面投一块石子激起涟漪难多了。作者执意选择这样一个人为的难度，索性放弃广度上故事性的波澜，向纵深和内部开掘。《结婚之后》只有三行：“结婚之后，她感觉身体里的一部分丢了，但又不能确定到底丢失了什么，或者说，有时候，她感觉丢失的那一部分，正躲在某个角落窥视着她。”在一些读者看来这不过是一条QQ心情或微信状态，抑或如作者疑问的：是一团棉花，是一块压缩饼干？

即使在具备一定故事性的篇幅里，蒋一谈同样为自己的叙事路径进行了内在限制，犹如一个电路装置里的开关掌握着电流的通过与否。《庐山隐士》是这个小说集里的一篇，作者以此命名全集，可见格外器重。小说的大意是，“我”去庐山游玩，不知不觉迷了路，遇见一位隐士，见到人来他说“再见”，与人告别他说“高兴”。“我”想向他请教话中深意，转身时却发现走过的路已经被草丛覆盖了。寥寥千字，柳暗花明，仿佛一段禅宗公案。小说里的“我”云里雾里，小说外的读者同样晕头转向。蒋一谈对禅宗的“止语”观颇为推崇。不涉言诠、不立义解是禅宗的言说法则，认为玄妙的禅法是不可也不能用语言表达的。由是观之，隐士在与人初见时即已“再见”，不仅是在解构语言本身的意义（说“幸会”跟“再见”有什么区别呢），更是在消解现实存在的可能性（隐士和“我”真的遇见过吗）。作者摁下了叙事的开关，“我”来时走过的路已不见，庐山之行似乎没有发生过，电流一样干净。在现实中，我们不会有这样的遭遇，但在封闭的文本中，这一切在叙述逻辑上是成立的。

在后记中，蒋一谈认为“超短篇是一件幻想里的超短裙”。超短裙再短也是裙子，依然遮蔽身体的隐私；超短篇再短也是小说，却能展现内心尖锐而隐秘的疼痛。看来，他的超短篇不是太短了，而是太长了。如果有一天他出版了一部小说，打开全是一片空白，也不意外。有读者会说：再见，高兴。

蒋一谈：超短篇小说与独特的感受结缘，与细微的呼吸为伴

晨报：以你的理解，超短篇小说的“超”，在文本上应该表现在哪些方面？

蒋一谈：比什么更什么谓之“超”，比短更短谓之“超短”。超短篇小说比常规意义上的短篇小说的字数更少，但所包含的意义不见得少，这也是写作超短篇小说的挑战和乐趣。超短篇小说的字数应该控制在5000字之内，而两三千字之内的超短篇小说则是很难写的。

晨报：集子中的《伤害》只有数十字的一句话。超短篇小说如何维持其作为小说的质地？

蒋一谈：微小说、微型小说、掌上小说，这些概念我们耳熟能详，而且从心里认为，这样的作品是离不开故事，甚至是段子的，但文学理念不是一成不变的。在现代社会，“人的故事”应该有另外的思维方向，那就是把“故”字暂时去掉，只是“人的事”，这个“事”既是日常生活故事，也是一个人的内心里的心事。所以，超短篇小说与独特的感受结缘，与细微的呼吸为伴，要努力写出众人内心里的那种微妙感受。

晨报：该小说集中的单篇《庐山隐士》让人迷惑，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解读。如果让你跳脱出作者的身份，作为一个读者来看这个短篇，你会如何解读？

蒋一谈：作为读者，我是这样想的：1.为什么现在想隐居，想逃离都市生活的越来越多？2.我会去揣测这位隐士之前经历过什么样的生活，他为什么不想多说话？他对这个社会彻底失望了吗？3.他本可以不见世人，但是善心善意让他开了门，他所说的极简禅语是他守护自己的最佳方式。4.有“见面”就会有“再见”，而再见之时也是伤感之时，但他早已能乐观处置。5，或许这位隐士希望有缘人明白，人生不过就是如此。

晨报：2012年你出版了短篇小说集《栖》，那个集子在叙事节奏、情绪把控等方面都十分统一。而这个集子中的《村庄》、《老太太》、《苹果》带有很强的实验性，是什么把它们和《茶馆夜谈》和《温暖的南极》这些老老实实叙事的篇目凝结起来？

蒋一谈：之前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大部分主人公有一个共同特质，他们在努力向外挣扎，扩展自己的生存和精神空间，但是在这本小说集里，主人公大多向内审视，探寻自己的心灵感受。故事只是一个背景和帷幕，人物在省思，像《白色的火焰》、《下雪了》、《一个独白》、《离婚》、《杀死记忆》、《茶馆夜谈》、《庐山隐士》、《温暖的南极》等是这样的作品；人物或者由此及彼，深入历史纵深或未来远景联想思考，像《村庄》、《老太太》、《二泉不映月》、《地道战》、《刀宴》、《马克吕布或吴冠中先生》等是这样的作品。我喜欢在现实和超现实之间寻找另一个写作状态。

晨报：你在小说的封底上写道，短篇小说能让你“体验到深切的写作失败感”。这种失败感来自哪里？技术层面还是其他，能否具体谈谈？

蒋一谈：大艺术家赵无极说过这样的话：“一个妈妈生了八个孩子，八个孩子的脾性各不相同，那么为什么一个画家总是画出同样风格的画呢？”这句话同样在提醒我们：一个作家，一个短篇小说作家，不能老是写出同样风格的作品，作品之间应该由不同的气息和气质。达到这一点很难，我时常劝自己别写了，玩去吧，可是心里实在割舍不下。另外一个失败感，就是看见年轻的有才华的写作者，心里有不少伤感，因为在当代中国文坛，写作是成年人的游戏，年轻的写作者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在文学圈子里应付各种人际关系，而这种精力消耗会改变一个写作者的文学初心。

晨报：你在一些场合提到禅修中的“止语”，此次推出的超短篇，是不是对这一理念的实践？往后有创作长篇的打算吗？

蒋一谈：隐士的性情各不相同。我喜欢的隐士有这样的特征：看上去像一个哑巴，其实他不是哑巴，只是不想多说话。这个时代，我们喜欢倾诉，而倾诉过多只会让我们更虚弱。我还有几本短篇小说集要写，等这些作品完后，我会专注写长篇小说。

文/本报记者 张海龙

《庐山隐士》 目录

村庄

白色的火焰

下雪了

裙子上的苏格拉底

二泉不映月

一个独白

随河漂流

风


地道战

结婚之后

伤害

坐禅入门

花的声音

离婚

马克·吕布或吴冠中先生

消失

一场小而激动的雨

老太太

刀宴

苹果

说明

庐山隐士

洛丽塔和普宁

茶馆夜谈

杀死记忆

七个你

温暖的南极

作者：张海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