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友友在观众地动山摇的欢呼声中出场。他今年恰六十整,华发已生,却竟然迈着欢快的步伐一身精气神,完全是二三十岁风华正茂才气纵横的年轻人气场。我原以为,一个拉了无数遍这套曲目的、倾尽一生献给大提琴演奏事业的人来演奏巴赫,会有花甲之人普遍具有的的矜持内敛,然而我又错了。他落座下弓,那刚走出来时的满满元气径直带入了演奏中——速度比之他录过的专辑稍快,轻巧,跳跃,柔美,热情,如歌,节奏弹性很大,运用大量揉弦——巴洛克时期的弦乐作品是否应当揉弦,一直存在争议。笔者此前听过两场皇家音乐学院研究生演奏的这套组曲,正巧一位完全不使用,另一位充分使用。早年间,大多数人呼吁的是不揉弦来尽可能还原当时音乐特征;而近年来,这种争端逐渐宽松,复古或是浪漫化的处理自由更多交还给每一个演奏个体的理解。如果说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么一万个演奏者心中就有一万个巴赫无疑了。
然而笔者看来,除了揉弦这个由来已久的议题,还有太多文章可以做。即使马友友在这场中所有揉弦都去掉,你也绝不会感到生涩僵硬。那秘密,或许藏在他轻盈松弛的运弓、醇厚又变化多端的音色、强调和弦主音带来的共鸣、突出节奏强拍演绎的舞步、以及波浪般渐强与渐弱间的起伏。第四组曲中欢快的布雷(Bourree)舞曲,我看到周围观众几乎都在用手脚轻轻地打着节拍,好像下一秒钟就真的会跳起舞来。
巴赫一直是个微妙的存在。学音乐的小孩子们最容易讨厌的是他——那复杂的声部、机械般精准的触键要求,往往是好动的小朋友们头疼而无法理解的东西;学习多年的演奏者们最容易回避的也是他——标识和注解极少的谱面给了最大的自由,却也是最大的考验。弹钢琴的战战兢兢地划分着层次,练习着指法,尝试着踏板,一个不小心,清澈的溪水就变成了泥石流爆发,严谨的逻辑就变成了脑中一坨浆糊;拉弦乐的恭恭敬敬地矫正着音准,精进着弓法,调整着音色,那最慢的音型,或许正是把演奏瑕疵放大一千倍之所在。无伴奏的弦乐没有了钢琴和乐队的陪伴,孤零零一个在台上,灯光只有一束,就这样赤裸裸把自己全部的技术、理解、乃至缺点,百分之百托付给台下一千双挑剔的耳朵。
可马友友的演奏是那样的驾轻就熟,炉火纯青。当第六组曲最后一章欢快的吉格舞曲被推向高潮,那一刻我脑中突然闪烁起火花——原来巴赫,也就是万千作曲家中的一员,他是人,而非神。也许他写腻了本职工作中的宗教音乐,也会在下班后来一杯小酒,写写属于自己的器乐作品。在深奥的书本上,巴赫被形容为终极理性与深邃宇宙,这组曲也被描述成探究器乐演奏可能性边界的存在。但当我放空一切,用一张白纸的心境聆听,从那些来自于各国民间的淳朴舞曲循声望去,路的尽头也许正是每个人内心对音乐最纯粹的本能。
怀一份柔软而非生硬,自然而非紧张,本真而非刻意,内省而非套用,我们可能会更容易接近巴赫的精神内核。就像当有人问爱沙尼亚当代作曲家阿沃.帕特,应当以何种速度演奏其作品时,他回答道:“心跳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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