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鼓午
几年前，因缘际会，我和雁荡山的无极老道成了挚友。
闲时，常与无极老道用储云台的的泉水，烹茶论道，抚琴弄晚。再有空岁，便倚柏为塌，筑山风为案几，摆蓝天为盘，执白云为棋，切磋合围之趣，通透纵横之道。
无极的太极拳，形神飘逸，一招一式，舒缓自如。他的长髯飘飘，炯目如电；他的腾挪闪跃，类似轻猿；他张衣收神，如谷中仙风、陡崖枫叶。我远处伫立，亦如仙松一株，不必刻意屏息敛气，但也顿觉气定神闲，杂念虚无。老道不愿收我为徒，更不愿我天天叨他清神，所以，更多的时候，我只是一位不速的看客。像一块崖畔的石头，像一只闲逛无聊的雀鸟，在雁荡山这超凡脱俗的青山绿水间，游荡。
看那山水清幽，空山鸟语，兀自青衫敝履忘归途。
想象自己就是那一泓正在涌流着的花径溪水，流向群峰的深深处，流向一缕懒散的境外烟光；流向一抹微云，一片静寂，最后在花香鸟语中沉迷。
由于对雁荡山的流连忘返，也由于对无极老道的歆慕，因此在揽翠观的时间就越发的长起来。再后来，我在一次晨课后，腆着脸央求无极老道，把距离揽翠观后面很近的、一直空着的柴房，长期出租给我，我把它拾掇成一间，便于长时间驻留或作静修的道场。没想到，老道答应的够爽快，怕是我已叨扰的他太久的缘故。
小房子确实有些促狭，也没有大扇的窗户，只够一些微光勉勉强强挤进来。
好在屋子的周围有着奢侈的竹影婆娑，一节一节的铺满我暂住的窄院。偶尔有几声斑鸠的叫声，掉进这个狭小的院子，就会显得过于拥挤。阳光少得很，阳光大片大片的被抛洒在林子的外面，一年四季都很难见到。只有竹子被大风吹得趴在地上，且大太阳挂在山顶时，像金粒一样的光，才洒在屋外的空地上。山雀胆儿大，以为是道人们施舍的谷粒，就壮着胆子前来啄食。
我从不和鸟儿们见外，但也不过度的放纵它们。我的素衣素帽上曾被它们不小心拉上了便溺，我好几天就不许它们在我的屋外恬噪。我摇晃着繁茂的竹子，说着要杀要刮的疯话，说的时候，还要小心隔壁的道徒，怕他们笑话我的亵渎，怕他们抱着佛尘，闭着道眼，口里：罪过、罪过的念着忏悔的道号。他们的端肃，有时很锋利，像一把利刃，时时闪耀在我的眼前，横在我凡俗的心上。
夜里，连山风也沉沉睡去。竹子相互依偎着安眠。
有好几个夜晚，我都失眠。睁着眼，数窗外的竹子到底有几根。数大山轰轰隆隆的鼾声。我和一座山抵足而眠。大山粗壮的手臂，足以搂住我的睡梦。我曾在一次半睡半醒中，听大山说：五百年前你就来过，你这次客居，不过是偿还旧梦来了。大山说：你喝了我的泉水，看了我的彩虹，听过了我的鸟鸣，踩过了我的肩头，你便欠我百世情缘。你用你的虔诚、你的皈依来偿还我，你用你的清洁、你的虚无来偿还我，我便会在你的睡梦中，取走你的尘世的烦恼，今生的怨尤。我清澈的泉水，足以荡涤你轻贱的俗肠，启迪你愚昧的心智；我清幽的梵唱，亦足以开启你的视界，引导你的未来。当我还是一座净洁的蒲团时，还足以放下你下跪的身躯，承载你释然的匍匐。
你酣睡时，我做了你舒适的头枕；你苏醒后，绝不要轻易地弃我而去。
新月混在一片清凉的鸟声里，在竹林间徘徊。好多月光好像已存在了几百几千年，竹子在月光的上面，写一些我看不懂的梵文。也写上我，寂寞的名和字。
无极老道端坐在桌子的对面，他的素帽灰暗陈旧。我就在他的陈旧里，挥动我人生的拂尘。
我用一口无釉粗糙的瓮罐，承接从屋檐下流泻而下的月光，用月光中那一片纯粹的静寂，烹一壶余生享用不尽的早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