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温德青从瑞士给笔者电子信箱发了一个室内歌剧脚本,以《赌命》命名,引起了笔者的浓厚兴趣。一方面温德青是笔者早年学兄,一方面笔者关注近年来海外华人的音乐创作,所以《赌命》一开始就在笔者心里产生了期待,期待它的音乐完成和演出。几年来温德青平均每年2次带瑞士或欧洲其他国家现代室内乐团来中国演出,其中有外国作曲家的作品,也有他自己的作品。他的作品一直吸引笔者的注意。《赌命》文字作为室内歌剧脚本,是温德青自己改编的,这一点又加强了笔者的好奇。很快阅读之后,发现作曲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感悟颇深,文笔亦比想象的好。更重要的是脚本内容本身。 据温德青本人提供的线索,故事说的是在一个寒冬,一个乞丐和一个乡绅(赵员外)打赌:裸身在屋外度过一夜,如果不死,赵员外就将家产的一半送给乞丐。结果乞丐靠贫贱的身体和太极拳赢得了一份产业。一年之后,赵员外突然又来打赌,条件依然。这回因酒足饭饱而“脱胎换骨”的乞丐经不住寒冷而送了命。作曲家觉得这是一个理想的故事情节。他说:“脚本以富有寓意的形式出现:不同阶层之间的打赌、心理推论、幼稚纯朴和无知贪婪,以及道德观念游弋在富裕舒适所兼备的衰弱和艰难贫困所具有的坚强之间……” 温德青于2001年11月26日开始写作剧本。剧本的写作过程显然也是音乐酝酿的过程;或者说,由于剧本是作曲家自己动手写的,他在书写文字时自然已经有歌剧的整体轮廓由模糊到清晰滋生于心。为能让歌唱家早日开始排练,完成初稿的缩谱后,他先整理了声乐与钢琴版本,然后配器,最终于2003年7月20日完成全部乐队分谱。 《赌命》给我的感受是多方面的。 其一,故事寓意。《赌命》这个故事正如人们所知,是哲理性、寓言性的。温德青自己认为它是清晰的和“简单的”。大逻辑是第一幕“一赌”和第二幕“二赌”。但是这里面却隐藏着对比鲜明的戏剧性——乞丐的巨大变化:穷与富,贱与贵,强与弱,生与死。这为音乐创作提供了很好的基础。当然,这里的对比性、戏剧性在呈现方式上并不像西方式传统戏剧那样具有外在的剧烈冲突,或直观上的巨大落差,而是像中国传统戏剧那样比较含蓄,带有一定的程式性或象征性。故事的寓意很丰富,对它的选择包含作曲家对人类命运的思索:富贵的物质环境往往容易使人体魄和精神都变得脆弱。确实,人越来越依赖自己创造的生存环境。许多人都有类似的经历:在炎热的气候里,最初只要得到一处绿荫就可以了;有了扇子,觉得光有绿荫不够;有了电风扇,就觉得怎么摇扇子也是热的;有了空调,那电风扇吹的简直就是热风!不知如此发展下去最终会出现怎样的境况。当然,这个故事并非只有这样一种释义;它具有一定的抽象性,加上温德青对歌剧各方面的处理力求使一切发生都自然而然,便带有明显的禅意,不同的人将从《赌命》中得到不同的启示。例如它可以作“物极必反”的哲学解释,也可以作“风水轮流转”的世俗生活解释,还可以作“人之初”的生命阐释和感怀,等等。 其二,美学观念。作曲家的愿望是不受既定美学观念束缚,他希望走一条自己的路。因此他广采博纳从传统到现代、从中国到西方等各种创作资源,为自己的音乐表现目的服务。接受美学上他力图做到男女老幼皆宜,作品成为全民性欣赏对象。为此,这部室内歌剧无论是戏剧还是音乐,都力求感性直观上的清晰,在此基础上添加蕴意的厚度。不受束缚,走自己的路,并非不吸取既有的美学、哲学思想资源。从哲学基础上看,温德青认为自己追求的是内在的联系,而不是外在的对比。他说:我不喜欢分界线;追寻一种两极间的平衡是我的理想。在阴与阳之间、美与丑之间、乐音与噪音之间、快与慢之间、高与低之间、内在与外在之间总有一种链接。这可能是孔夫子给我上过的一堂课——“中庸之道”。从温德青的表述上可以看出,他理解的“中庸”是两极之间的链接,是平衡点所在,是贯通的机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互文性和主体间性。这令人想起孔子之前史伯等人的音乐美学思想。当时智者们提出“平和”的音乐美学观念,认为平和的音乐具有两种功能,即“济其不及,以泻其过”。也就是说,平和的音乐既能给亏损的心灵补充能量,又能给淤积的心灵打开宣泄的门户。而西方古希腊思想家柏拉图则在《理想国》中提出艺术的“诺亚方舟”设想,他认为“理想国”应选择两种音乐,一种是勇猛的,用于接济虚弱的心灵,一种是温柔的,用于安抚狂躁的心灵。对比之下,中国古人是以“一”包容“二”(两极),而西方古人则是以“一”对“一”。这又可以引申到中医和西医的区别——中医以整体平衡、融会贯通为要旨,而西医则以“脚痛治脚,头疼医头”分而治之的做法为特征。不过,西方后现代科学哲学也开始批判以往的“机械还原论”,强调新的内在关联和不断变化的整体性,以此呼唤“科学的返魅”(格里芬)。这在医学和心理学等领域也有相应的表现,从某种意义上讲与中国传统哲学美学和中医具有可通约的因素。而西方后现代反美学一方面强调艺术与生活的贯通、平面化,另一方面则放弃美的人工创造。温德青身在欧洲,心在中国传统哲学美学,他选择美而非反美,选择结构而非解构,选择融合而非分裂。但是,从歌剧本身看,它留有一定的不确定因素和阐释空间,而非绝对的中心主义确定性文本,所以又有中国传统美学和西方后现代文化可通约因素的呈现,这也是《赌命》极强的现代感的原因。这种现代感不仅仅是因为采用了现代作曲技法,而更重要的是体现出个人的现代美学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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