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剧本人在演】你在建造什么

　有天中午我去吃饭，打饭时前面排了一位圆鼓鼓的胖子，他点菜，双手撑着案板，低头认真地看每一样食物，手指分别伸到离红油拌肺片、土豆烧排骨和猪肉炒藕片一厘米的地方，说道，我要这个这个和这个。
　　随后我在一张饭桌前坐下来，忽然看到那位胖先生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坐在我面前。他餐盘里的午餐，栗米饭堆到小山那么高，旁边挤挤挨挨放了一碗打翻的银耳汤，三个满的荤菜格里加了一份素菜，餐盘凹槽里是一碗绿豆汤。对了米饭旁还有五个肉包子。
　　接下来的七分钟，胖先生除了偶尔喝汤，几乎没抬过头。胖先生一直埋头苦吃啊，那么一盘汤菜分明的午餐，他一句话不说囫囵吞咽，竟然就吸吸呼呼把它吃成了稀饭，最后一抬头，喝完绿豆汤，剩下的时间用来吃了西瓜。那时，我的餐盘里还有三分之二。吃西瓜时，他把嘴里的瓜子毫无顾忌吐出来，堆到餐盘里。我望着他圆得像日晷一样的脸和饕餮完毕尚未擦拭的油嘴，终于明白《七宗罪》里为什么把“暴食”列为第一宗罪。
　　为什么不可以吃相雅观一些？我暂且相信是沉迷太深，过于享受盘中美食，于是把午饭吃成了忘我。看得出来，那是一个谁也不能打扰的世界。
　　这阵子因为一个采访，我去了趟精神病院。跟着医生从门诊部走到一住院楼、二住院楼，一直到封闭病房。铁门打开的时候，里面一片光明，白绿为底色，现代化设备，中间一圈护士站。带我进门的医生老师跟护士介绍我是记者，周围便有几声低低的咕哝声，哦，记者，记者来干嘛？我一路往走廊深处去，看到一位埋着头，眼睛却一直直勾勾盯着我的病人。出于职业习惯，我脱口而出说了句，你好。然后看到他深深长长地白了我一眼，二郎腿跷到天上去。
　　后来，我们走到电疗室里，意识疲软的病人们躺在不规则摆放的床上，我听到不知谁发出的哼哼唧唧的声音，好像全身都在麻痹中，你能从他们昏沉的眼神里看到：厌烦、疼痛、郁闷，和“我的世界你不能懂”。
　　于是想起前几天一位年轻医生的采访，她在南方某精神病院实习过，有几位印象深刻的病人。其中一位女性病人，30岁，容貌静雅。她患抑郁症，每天落落寡欢，早醒，睡眠时间不到五个小时。有时她望着天空一整天，你刚想说两句话，泪水就从她仰着的脸颊上静静流了下来，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另一位男病人患有躁狂症，客人一进门就开始忙碌。他端茶送水，扫地扫了两步，就丢了扫帚去搬板凳，语速快，思维跳跃，着急得不得了，人称“劳模”。还有一位高高大大的青年男士，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护士给他注射药物，他安安静静挨完一针，忽然起身夺过针管，抵在护士脖子上，说道，你们，到底放不放我出去！
　　汤姆·威兹有一首歌，叫What is he building there？他在建造什么？饕餮的胖先生，哭泣的女病人，扫地的劳模，渴望自由的青年，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人，你们在建造什么。
　　采访的中途，我想起一位在精神病院做护士叫小安的作家，她写过一本书叫《我们这里是精神病院》。小安并不会彬彬有礼地称他们为精神病患者，而是亲切地喊，疯子。她笔下的疯子，有一个叫玉皇大帝，有一个叫基督徒，有一个疯子爱上了他的主治医生，还有人秘密纠集人手准备参加与外星人的战斗。我曾在一个聚会上见过小安，她本人完全不像写字时那样泼辣外露，而是非常安静。我介绍完自己，两人相视无言，忽然小安说了句：妹妹，来，喝酒喝酒！我至今后悔拒绝了她。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里的精神病患者，有一位认为自己通晓四维空间，人类都是爬行的虫子；有一位彪形大汉不厌其烦地解释他有一位哥哥，而且自己是女人；有一位漂亮美丽的女孩，认为自己看到的每个人都是某种动物，比如蜘蛛、猫、体型很大的没牙的鱼。他们，又在建造什么？
　　刘瑜说她有个奇怪的理论，认为所有的疯子都是因为尴尬而疯的。因为无法承受曾经干过的蠢事，所以羞愧难当，在另一个层次里实现了均衡。《心是孤独的猎手》里，米克将自己的世界清晰地划为“里屋”和“外屋”。家、学校和每天逃不掉的事情都在外屋，而辛格先生、哈里和音乐则在里屋。大概患精神疾病的他们都有一个自己的里屋，当模式转换，他们从外界消失，待在里屋时自由而挥洒。
　　我试图与他们交流，但一时之间，你难以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信任。因为他们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带着过去日子里受过所有的折磨，轻视、冷落、孤独、癫狂、冲动、焦躁、分离，那个世界深如大海，从水底望去不见天日。
　　我们彼此对望，不知道谁对谁错。你以为看着他们的时候，是在审查、窥探，然而他们才不屑与你交流。当你想关心地问候：whatare youbuilding there的时候，也许他们只想回答一句，愚蠢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