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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漫眼丨《汉化日记》系列:“这个世界,跟我没关系”
2022年深秋,随着现象级动画《汉化日记》第三季的完结,出品方艾尔平方(及前身卢恒宇与李姝洁工作室)随之走过了10年,这也是国产喜剧动画发展的10年。《汉化日记》的基本设定可以用第4季pv1中形似轻小说的宣传语“关于神妖之子因为神力和妖力抵消后就只是普通人的苏莫婷成为天选之人后身边的物品变成了神仙动物变成了妖怪这件事”[1]来表述,其目的是出品方借福德正神之口说出的抽离式观察:“你(苏莫婷)要帮助他们(神妖)了解现代(成年)人心里究竟想要什么”。于是,《汉化日记》成为了国内极其少见的以成年人的现代日常生活为视野的动画作品。
这种视野在国产喜剧动画中实现是相当困难的。首先,在教化论的深远影响下,大多数国产动画在故事一开始就会将“大写的历史”设置为终极任务,无论是拯救世界、打败敌人、赢得比赛,还是解决困境。同时,国产动画的受众群体长期以来被认为面向少年儿童,无论是为了增强朋辈影响,还是扩大观看受众,以少年或动物的形态出现的作品占据了国产动画的绝对多数。这就导致绝大部分国产喜剧动画要么通过构筑一个与当下无关的生活空间,无论是未来科幻、架空古代还是动物世界(如《凸变英雄》《绝代双骄》《大理寺日记》),由此形成认识落差和身份转换以体现喜剧效果(如《刺客伍六七》);要么在正剧中设置滑稽角色在调和主题严肃性的前提下达成喜剧效果,其中以滑稽反派(如《新西游记》中的混混一族)和可爱吉祥物(如《新神榜·杨戬》的啸天)为主。如果一定要面向现实生活,也多会以少年所在的学校生活(如《茶啊二中》《快把我哥带走》《女生宿舍日常》)或家庭生活(如《大耳朵图图》《可可可心一家人》)作为舞台展开。
所以,虽然国产喜剧动画的发展方兴未艾,但将主要喜剧情境置于成年人现代日常生活的依然还是极少数。2020-2023年逾1000部的国产动画片单中,采用该题材的作品不足1%[2],其中只有艾尔平方的《汉化日记》和分子互动的《非人哉》《万圣街》形成了破圈效应。
作为喜剧动画,《汉化日记》并没有停留在体验现代日常生活上,而是以更具间离效果的方式重述后现代生活,内核即是主题曲《该起床了》中的一句歌词:这个世界,跟我没关系。
这句歌词深刻地折射出《汉化日记》的底层逻辑,世界的安危变化与当事人的日常生活根本上是脱节的。无论是“神妖协助”还是“三界平衡”的宏大叙事,都不存在于苏莫婷的真实生活中,而是上位者强行展开的。亟待解决的主线一直被可视地悬置(就像第三季每集最后都会出现的龙蛋),歌词中所提及的“拯救人类的方法”也并不来自苏莫婷与其他神妖的相处获得的成长,而是依然来自她之前看待世界的方式。
在三季动画呈现的过程中,《汉化日记》所展露的“世界”并非只有一个,而是三重,它们分别是每集开头的日记和标题的叙述分层世界,一直存在却没有推进的“维护三界和平”的宏大叙事世界,以及被其他神妖重新观察之后的后现代生活世界。这三个世界相互影响、密切联系,但都与苏莫婷都处于一种“跟我没关系”的微妙处境中,进而形成观众对动画具有持续不协调感的审美感受,即通过“人物的不合社会与观众的不动情感”[3]让人代入自身的同时获得无害的冒犯,从而引人发笑。
叙述分层世界:日记体、标题与根茎前情提要作为动画的标配,主要完成梳理剧情,保持叙事完整性的作用。但在《汉化日记》中,每集开头的前情提要都是以不同的人物以日记的方式重述上集内容而成。每集内容由于观察者的差异,形成与动画内容几乎完全不同的表述。于是,跨越两集的文本自然形成了叙述分层,观众所观看的苏莫婷的故事,也被每集都出现的日记体所提醒,这不是一个正在进行的故事,而是一个已经发生的故事。
当读者只注意到叙事故事,而没有注意到叙述者时,意味着“只看到镜中的影像,而不知道有镜子”。而叙述分层的功能,则是作为话语层面和故事层面的双重形式,让读者关注到镜子本身,进而认识到“影像并不是实存”的,在述本之外还有底本之镜[4],于是被明晰的叙述者成为镜本身,而叙述故事则成为了镜中像,由实存变为想象。
《汉化日记》中的日记,是一个无所有者、无顺序的叙述层。三季共36集里,因为每季首尾均无日记,总共出现30篇日记,其中天机星叙述6篇,地魁星叙述5篇,其他叙述者19篇(几乎都是上1集出场的非人角色),且不同叙述者的日记本封面风格完全不同,截至目前总共出现了19种不同风格。
这种分布结构说明,整个故事不是观众最初看到的苏莫婷与其他幻化物品相处的故事,而是一个福柯式的全景敞视叙事。除了如故事中所说,由福德正神所派遣的天机(作为苏莫婷的手机)与地魁(作为苏莫婷的猫)在观察苏莫婷的生活之外,日记观察的叙述者其实无处不在,但日记的所有者却无法确定。而日记以前情提要的方式出现,使得“叙述行为总是在被叙述事件之后发生的”[5]这一原则被打破,形成了日记自身的隐喻所带来的结构特征——“散装单页”。同时,也使得日记的所有者因为缺少主体,而被进一步悬置。
除了每集以日记重述的方式进行再叙述以外,《汉化日记》的标题也呈现出非线性叙事的面目,具体表现为以“根茎接续”(rhizome articulation)的方式进行呈现。
德勒兹、加塔利在《千高原》中提出了根茎[6]的概念,于“非示意的断裂的原则”中提到,“一个根茎可以在其任意部分之中被瓦解、中断,但它会沿着自身的某条线或其他线而重新展开”[7]。在《汉化日记》里,每集标题就形成了与内容在结构上无关的逃逸线,它们相互联结构成了主题根茎的一部分,但并不是作为本质而是作为相似模仿出现的组织结构。而每集内容之间虽然不存在连续剧上的相关,但依然会出现可见的因果相似,在很多时候,上集正是下集发生的原因。
与《银魂》相似的是,《汉化日记》的标题依然遵循着不与本集内容相契合的弱联系特征。而与《银魂》不同的是,《汉化日记》放弃了通过标题对人进行说教[8],改为日常吐槽。在第一季中,标题至少还与内容有所关联,如S01E07《熊孩子打一顿不够就打两顿》,讲的是苏莫婷与由耳机幻化而成的熊孩子相处的过程;S01E10《人类是恒温动物》,讲的是苏莫婷与由空调幻化而成的“吹捧者”相处的过程。第二季标题开始放飞自我,如S02E05《香菇炖鸡没有面就仅仅是香菇炖鸡》,与内容唯一相关只剩下苏莫婷吃的方便面口味。进入第三季,由于前两季文本的铺垫,全集(le Grand Opus)感已经形成,标题作为逃逸线勾勒出的断裂感就更加明显,题目与内容的相关性只能依靠仿图(calque)获得,如S03E04《怕吃辣的话就多来两口》,S03E07《有些东西一辈子都用不上才是最好的》。
除了日记体和标题外,《汉化日记》三季之间的单集故事还实现了纵向联动的叙述分层,形成了“多棱金字塔”[9]模式。这种分层与根茎的图绘法和转印法(décalcomanie)原则相呼应,让故事主题不再由“深层结构或演变轴线”决定,而是改为开放的图样(carte),适应于各种剪接(montage),并形成“具有多重入口”[10]的文本符号圈,在同质元素中形成了全新的主题。德里达就曾对后现代语境下的“中心”进行解构,他认为“中心并不是一个固着的地点,而是一种功能,一种非场所,而且在这个非场所中符号替换无止境地相互游戏着”[11]。
在《汉化日记》的文本符号圈中,日记本的散装单页隐喻和标题的弱联系特征,让纵向主题的功能和非场所性变得更明晰化:有依据某个角色故事进行的延伸,如蟑螂幻化而成的油哥故事线,S01E09《遇强则强》、S02E06《我想有个家》和S03E08《油的报恩》;也有依附于空间的延伸,如只在办公室出现的工作故事线,S01E03《我爱工作使我快乐》、S02E07《如何杜绝工作中的拖延状况》和S03E02《什么是战区导弹防御系统工作日》;还有群体社会现象(熬夜、追星、拔牙等)、个人生活、情感关系等各种“棱长”[12]组合方式。但不管叙述分层中的文本如何组合与转换,每个故事背后都有苏莫婷的影子,或者说多样且碎片的苏莫婷散落在不同人的日记中。
在S01E12《不堪的往事总会突然袭击》中,整个日记叙述分层的中心点,苏莫婷的日记(该日记的模样正是汉化日记动画封面的日记形象)首次出现。在故事中,借福德正神之口昭示了“汉化日记”的真相,是自我意识过剩的建立在想象幻化之上的普通生活:
“既然你无法和他们达成统一,我只能解除你和我们之间的契约,这样你就无法看到物品幻化成人。但我要提醒你,一旦按下手印,契约解除,你就不再是天选之人,三界之间的事也与你无关。你将拥有普通的生活,也会失去和我们有关的所有记忆,这样你就不会再有这些烦恼了。”[13]
从上面这段话不难看出,面对苏莫婷日记中难以控制的不断逃逸的记忆片段化的“多重人格”自我困境时,福德正神将苏莫婷的个人境遇与宏大叙事进行了世界系式的衔接,衔接点就是看见与记忆:光怪陆离的三界幻化形象都依赖于苏莫婷的想象,以及她手上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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