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艾嘉和她的年轻朋友们

张艾嘉和她的年轻朋友们



「我觉得这个江上渔人的画面，可不可以再慢一点，多留两秒钟？」

张艾嘉从转椅上迅速起身，凑近到剪辑师身边，显示器上被放大的画面，是她担任召集人和监制的文化纪实类综艺《念念青春》第五集中的一个空镜。待剪辑师调整完画面重新播放后，她转过身问在场的所有人：「你们看看这样是不是好多了？」获得大家的点头肯定后，她满意地坐回转椅上，准备「稽查」下一个细节。

年轻的剪辑师从没遇见过这样一个比后期导演还磨人的监制，更不确定对于一个在网络上播出的综艺来说，在一个不承担叙事作用的空镜上反复修改、斟酌是否符合效率原则？但显然，身边从影 50 多年的张艾嘉对此乐此不疲。尽管两天后，她就要以第十五届 FIRST 青年电影展评委会主席的身份前往西宁，身着华服走上颁奖礼红毯，颁出这个备受年轻人瞩目的电影节中最具分量的奖项，但在出发西宁之前，被宽松棉布衬衫包裹着的张艾嘉，几乎把所有时间都倾注在了剪辑台前。

当被 故事FM 问起：「这样不会很累吗？」拿过 8 次最佳女主角，3 次最佳编剧，2 次最佳导演奖的张艾嘉答道：「我一向做事都是这样子，从很年轻的时候到现在，我都没有改变过做事情的习惯，与其现在累，好过于到最后觉得遗憾跟后悔。」她想把每一个产出都当作是作品来看待，而从未以自己的身份和头衔来界定什么该做、什么不需要做——谁带回了这些故事，最了解这些嘉宾，谁就该盯后期。

而这些没有被看见的幕后，只是张艾嘉在这个节目中的一小部分工作，对于观众而言，她是《念念青春》的倾听者，邀请周深、刘若英、五条人、李雪琴、丁真等嘉宾，通过青春文本回溯个人故事。


一个月前，在一次内部看片会上，节目组把五条人作为嘉宾的节目作为样片播放，有媒体朋友提起同样邀请过五条人作为嘉宾、并在他们家乡海丰取景拍摄过的《十三邀》，觉得《念念青春》像是一个更温暖、家常版的《十三邀》，当许知远极力地想和五条人探讨形而上的哲学问题时，张艾嘉则更像是一个邻家姐姐型的主持人，只关心他们吃没吃饱、开不开心。张艾嘉却回应道：「我不是一个主持人，我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她所有的好奇都源自于具体的生活，而当陌生人在具体的生活中相遇，故事就自然地发生了。

在海丰遇见五条人

起初，张艾嘉并不了解五条人。

台湾不缺穿着花衬衫、人字拖的自由派歌手，五条人的形象，让张艾嘉觉得他们就是和张震岳、伍佰风格类似的组合，直到她听到五条人音乐里的海丰话，「我现在很怕听到某些流行歌曲，因为那歌词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感觉像是强说愁，或者大家就在那边飙高音，我就觉得好辛苦，但五条人就是很简单的词，可是就是很多画面，我开始好奇这画面都从哪里来的，这激起了我内心的某些东西——如果你不去海丰，你看不到真正的五条人。」

在去海丰的路上，还出现了一个小插曲，张艾嘉和仁科分别从各自所在的城市出发飞往深圳，本是完全不同的抵达时间，却因为两人航班不同程度的延误，变成了同时落地。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发生在了机场的便利店，张艾嘉机灵地叫来一位摄影师，记录下这个意外的初遇——仁科手里拿着一个纸杯，摇摇晃晃地走来，第一句便问：「张姐，你喝酒吗？」那一刻，张艾嘉就知道，他们是可以变成朋友的。


在机场打过招呼后，两人各自驱车前往海丰，却在深夜的高速休息区公厕门口再一次偶遇，这一次，身边连摄影师都没有。尽管过了两个多月，张艾嘉依然对那晚的奇幻经历感到兴奋：「太有缘分了！一下子仁科就对我没有什么戒心了，他会感觉说原来张姐是一个很容易聊天的人，因为起初大家都担心我会不会太严肃。」

到了海丰后，张艾嘉和仁科、阿茂走在他们长大的小镇街道上，一起闲逛吃东西，小镇的人们很自在，几乎没有人认识他们。仁科带着张艾嘉去了他们家的祠堂，住在隔壁的仁科大伯刚好经过，两人用当地方言打起招呼，张艾嘉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但却是她在海丰最喜欢的一个瞬间，「我们看过太多表演出来的东西，可是除此之外他们其实还有很真的另外一面，这些藏在平常的生活当中。在那个环境中的仁科，才是一个真正的仁科，那是他们真正成长的地方，是属于他们的地方。」

吃过了五条人最爱吃的甜品，听过他们中学时期的故事，张艾嘉觉得还不够，还想往更深更远的地方去探寻，那是仁科出生的一个小渔村，却因为一些意外的原因，摄制组大部队无法同行，张艾嘉却觉得没关系，只带着一位导演就坐上去渔村的车，能拍到什么素材不重要，那一刻，她对人和故事的好奇，已经大于完成一个节目本身。抵达渔村后，她因为这份近乎偏执的好奇心，收获了这趟旅程中最浪漫的情节。

仁科在自己出生的海边散步，回忆起童年，背起手风琴，摇摇晃晃地即兴唱起：「我从疯马村回来，整个人感觉，被人打了一拳，野草已经长到一人高，鲜花已筑成塔……」他们一边走一边唱，迎着海风，张艾嘉随手抓拍了几张照片，这随机而来的纪实，却成为最有电影感的一幕。在导演的设计里，两人本应该是坐在一个屋子里唱起来，但张艾嘉和五条人一样是不按常理出牌的选手，她觉得在一个自由的地方，自由地唱歌多美——那就怎么美怎么来。

坐在海边休息的时候，张艾嘉问仁科：「你有没有想过未来老婆是什么样子？」在她的设想里，一个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女人应该是母亲、初恋和老婆。母亲的重要性在他们的行为中已经表现出来了——仁科一回去就陪妈妈配眼镜，阿茂也是一回家就要吃妈妈做的煎黄鱼。而初恋，仁科在自己的日记里曾写道过「初恋一直没出现」。所以，张艾嘉想，那就问问未来老婆吧。

但仁科笑了笑，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他以前其实不太想谈论这个问题，因为那时候看到周围人的婚姻，觉得并没有那么好，最后总会被生活的琐碎磨平。而现在，他引用了萧伯纳的一句名言——「想结婚的就结婚，想单身的就单身，反正最后你们都会后悔。」这是仁科第一次在镜头前聊起自己的感情观，后来，仁科还主动聊起自己小时候家里的故事：「在我十岁那年，父亲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债，他经营过的餐厅、发廊、卡拉 OK 厅，都以失败告终，就这样，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全家人连夜跑路……」。


张艾嘉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随口一问，就获得了很多「独家内容」，甚至可能会成为一些网友眼中吃瓜素材，因为这并不是她的目的，「我从来都不会去挖人家什么的，他们愿意自己说，可是我都很小心，我甚至在后期最常和剪辑说的是哪些东西太多了，需要剪掉，我不愿意去讲细节的东西，因为有些细节会伤人，尤其是我不想伤害到仁科爸爸。」

对于一个倾听者、一个提问者来说，追问细节可能可以挖到更多的故事，但对张艾嘉来说，她觉得正是因为自己这样的方式，反而收获了更多信任，随之而来的是更多故事，甚至在张艾嘉和阿茂聊天的时候，摄制组觉得差不多了准备喊停，阿茂却意犹未尽地对导演大喊：「导演，不够！我还需要半小时！」至于这个温润的方式何以形成，除了自己作为艺人的感同身受，她还常常从星座的角度分析自己：「我是巨蟹座，壳很硬，但内心很柔软，我一定要保护所有人，这种保护不是去假想一个人，而是不能让任何人受伤。」很意外地，她在接触另一位巨蟹座年轻人时，对方说出了类似的话，那个人就是李雪琴。这也让她以一个「同类」的视角，重新认识起这位年轻人。

李雪琴是个好女孩儿

张艾嘉第一次听到李雪琴的名字，是在节目组开会的时候。「我不是很了解她，我也会好奇她接下来的生活是怎么样？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呢？」这些好奇，让她们在节目中相遇。

张艾嘉慢慢发现，李雪琴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她看事情比一般人看得透，不会因为别人现在捧她就骄傲自满，她很清楚她的位置应该在哪里，她该做什么，这一点我还蛮放心的。」

同为巨蟹座，又有着类似的成长经历——她们都被要求从小独立，面对问题需要自己处理，做了决定就要自己对自己负责，因为就算是出了事，家里也没有人能来帮她们解决。这让张艾嘉开始觉得自己似乎是遇见了一个很年轻的同类，所以更加愿意倾听，「我们就一直聊天，因为我就一直觉得，她们这些年轻人都才 20 多岁，到底能有多少的故事？」果然，聊到两个人已经没有话可以聊的时候，李雪琴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就呈现了出来。


李雪琴说自己想要照顾她身边的所有人，小时候因为父母离异，自己的成长受到了家里不少亲戚的照顾，现在父母各自组建了家庭，她也希望自己在两边的家庭里都能够尽到女儿的责任，还包括她的朋友们，她统统都想照顾，这是她努力的动力，对于自己，她只有两个字：「都行。」拍摄现场的张艾嘉开玩笑地说：「照顾这么多人你不累吗？」

一个多月后，当这段素材被拿到剪辑台前，再次看到这段对话的张艾嘉，才缓缓道出她的观察：「其实我知道的，雪琴的心里多渴望有个家啊！」

矛盾的是，这不被大多数人看到的柔软之外，李雪琴需要将自己的壳打磨得更坚硬。她不得不在乎大数据，参加脱口秀，她需要拿自己作为话题，不断挖掘自己的内心，不断地允许别人来消费她，甚至自己消费自己。在张艾嘉年轻的时候，「努力就可以被看见」还能够被大多数人信奉为座右铭，而现在则完全不同，「以我的个性，在这个时代可能会非常不合适，我知道现在如果你不站出来大声地去做一点事，人家是看不到的。我很心疼雪琴，她明明有别的才华，文笔也很好，但我对她的未来还是很期待的，我知道她有计划拍电影了，已经有了一个特别好的故事。」

张艾嘉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来自于两人的最后一次录制时，她很认真地对李雪琴说：「你真是一个好女孩！」

李雪琴把这句话揣在了心里，录制结束后，她第一时间跑到经纪人面前，像个孩子一样撒娇地说：「张姐说我是个好女孩！」


新时代

在这个时代，大家都想要被听到，但似乎没有一个真正愿意聆听的人，张艾嘉决定做一个纯粹的聆听者。她已经 68 岁了，早已疲于讲述自己的故事，却始终在面对似曾相识的故事时，保持着赤子之心，「说实话，他们经历过的很多事情我都经历过，他们走过的很多路我也都走过，可是我也很明白他们面临的环境跟我之前面临的环境不太一样。」她喜欢这趟旅程中遇到的每一个年轻人，却也因为这份喜欢，而多了一份担心，「我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大部分观众能不能够真的爱他们？是真的喜爱他们，珍惜他们，而不只是消费他们。有一些艺人现在他很红，可能一段时间他们会把他丢掉，然后再会喜欢别人，一段时间他们又会被丢掉……」

对于自己参与的这档网络节目也是一样，「现在我也会有 down 的时候，当大家要跟我讲大数据的时候，我就会觉得说我是不是已经不适合了？我是不是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来搅这一趟水了？」她并不是怕别人说自己什么，而是担心自己在新时代做出了自不量力的决定，「后来我也开解自己说我反正已经做了，我就尽量把它做好，至于最后能够发酵到什么程度，就顺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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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西宁的 FIRST 青年电影展结束后，张艾嘉又回到北京，换上棉布衬衫，回到剪辑台前。《念念青春》的后期机房位于朝阳区某个影视产业园内，这个园区里驻扎着几十个电影工作室，也常常作为网红视频的拍摄取景地。当无数怀揣着导演梦、明星梦的年轻人每天从园区大门下班时，他们并不知道，一位主演过 100 多部电影，担任过柏林电影节和威尼斯电影节评审、金马奖评审团主席的前辈，正在距离他们十米不到的机房里加班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