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厨子

小小说：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厨子

赖老大是个厨子，据他自己讲，可以做得满汉全席。曾经给山东的一个旅长做过饭。在今天看来，赖老大是个鲁菜的师傅，平时报的那些菜名，都是鲁菜。赖老大是山东人，但很早就进了北京，但不知道为什么，又从北京跑回了山东，最后又到了北大荒。

赖老大在北大荒就种地，没有在食堂干。那时候的食堂，也用不着什么手艺，做饭就跟熬猪食差不多，无论什么菜，都大锅熬，大铲子翻，弄熟了，就给大伙吃。食堂的基本要求，就是熟，饭要熟，无论馒头、发糕还是碴子粥，必须熟，不能夹生，夹生了，领导就会批评。菜也是这样，煎炒烹炸什么的，在任何一个食堂，都没有自己的空间，反正放在锅里熬熟了，再加上盐，就可以了。我们学校食堂更神，把冻白菜洗都不洗，砍掉了根儿，横着拦几刀，直接丢进大锅里，熬差不多了，再浇上一点熟油。

这样的食堂，赖老大不是没干过，但受不了，觉得这是糟蹋食材，祖师爷要怪罪的。干脆不干了，还好受点。

但是，那时的北大荒，又没有饭馆，连个小饭铺都没有。不仅各个农场没有，连几个农垦局所在的密山、虎林县城，以及地级市佳木斯也没有。厨子再有手艺，但没有地方可以施展。

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祖师爷，厨子的祖师爷，往好了说，是伊尹，商汤的宰相。往坏了说，是易牙，那个烹了自家娃子给齐桓公做羹的人。赖老大心目中的祖师爷，是伊尹。他家的一个隐秘的地方，还真的藏有这么个牌位。逢年过节，他都会拜一拜。

各行的从业人员，都喜欢说一句祖师爷赏饭。所谓的赏饭，就意味着你学会了手艺，而且被同行认可了。这话搁在赖老大身上，不大合适，手艺是有了，但没有地方用，到底是祖师爷赏饭没赏饭呢？

没有饭馆的现象，不是一年两年了，自打我懂事，或者说赖老大来到北大荒，就没有饭馆。但是，赖老大却不死心。他说，小时候吃苦受累，挨师傅打，给师娘倒尿壶，之所以学这个，是因为他爹说，饿不死厨子，学会了厨艺，怎么都有口饭吃，他不相信这个理儿居然就不灵了。

赖老大很痴，即便修地球，空闲了，也不自觉地把话扯到做饭上去。碰上茄子，他会告诉你，茄子一定要把皮削了，切成丁，烧的时候，一定要放大蒜，烧鱼过油，要先用生姜擦一擦锅，否则要沾锅的。浇汁儿的汁儿，一定要放点糖。这样的话说多了，很让人烦。做又做不了，吃又吃不到，干馋人。

什么时候，赖老大手里的锄头镰刀，才能换成大勺呢？

你还别说，机会还真的来了。文革后期，兵团上下尽管还是现役军人当家，但革命热情已经不再。经过几年的地方生活，现役军人们刚来时那点艰苦朴素精神，也好像没剩什么了。人们发现，他们也好酒，各个连队，无论赔钱还是盈利，小酒坊都少不了。领导下连队，一定会喝酒。时间一长，仅仅杀猪菜什么的，已经不能满足他们了。一个个私下里，老是琢磨着能不能弄点真正的大菜吃吃。

领导想的事儿，下面的人早晚是会办的。一次政委下连检查工作，我们指导员备了鱼和肉，找来了赖老大，给领导做了一桌子真正的鲁菜，有松鼠鱼，有焦熘肉，有回锅肉，吃的领导非常开心。

又过了一阵儿，有消息说，团领导正在商量，是不是能把赖老大调到团部去，在团部的食堂里，开一个小灶，专门招待领导，当然，也让团领导享享福。当指导员把这个消息，透给赖老大的时候，赖老大还有点不情不愿的。他觉得，要做饭的话，最好开个饭馆，只给几个人做饭，算是个什么事儿呢？

然而，无论有的领导怎么爱吃，这种事儿，在兵团都是破例的。提议一出来，就有人反对，底下的老百姓，也因此而议论纷纷。结果，当然是小灶胎死腹中，赖老大也不用去团部了。

但是，经过这档子事儿之后，赖老大心里可就长草了。他再也没法安安静静地在连队修地球了，他要做饭，掌勺。晚上因此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折腾，弄得老婆都很有意见。

他找到指导员，说你能不能向上反映一下，允许我在团部开个小饭馆，费用都我自己出，责任我自己担，团领导来吃饭，可以半价。

在那个年月，指导员当然明白这个主意根本是行不通的。他反映上去，只能是挨批。但他也知道赖老大这个掌勺梦，做了好多年了，不好直接泼冷水，只好说，他试试看。

这一试，也就没下文了。赖老大等得心焦，一趟又一趟往连部跑，指导员都说反映过了，让他等。

赖老大的耐心，终于崩溃了，他亲自去了趟团部，好不容易打听到了政委的办公室，在门外活生生等了大半天，终于把政委等到了。政委似乎已经把他忘了，硬是想不起他是谁。赖老大急了，直嚷嚷：“你忘了吗？某月某日，你到我们连，是我给你做的松鼠鱼！”

没想到政委把脸一扳，正色道：“你胡说，我什么什么吃过你的饭！我是从来不搞特殊化的！”

赖老大声音更大了，嚷嚷得整个办公楼都听见了。政委挥了挥手，赖老大就被人架走关起来了。被关起来之后赖老大才想起来，此番来的正事儿，还没提呢。

几天之后，赖老大被放了回来，整个人瘦了一圈。

革命过后，我们团又改回了农场，农场场部第一家小饭馆，掌勺的，就是赖老大，说起来，他也是老板，只是跟人合办而已。场部的人，倒是经常去吃，麻烦的是，即使是半价，人家也不结账，到年底，赖老大手里，攥着一大把的白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