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肉粽

明月整理好阿嬷的换洗衣物时，天边晚霞正红。

"烧肉粽啊，烧肉粽……"，巷子口传来卖粽阿婆不高不低的叫卖声。明月楞了一下，低头看着手里阿嬷的衣物，叹了口气，不知不觉后天就是端午了。城郊还原始保留着这个小城最烟火人情的东西。

迎面吹来晚风，她的偏头痛舒缓了不少，阿嬷的病情还有公司的业务瓶颈困扰得她喘不过气，两边都放不下。

走到摊子前，拿了几个粽子，抬头正想问阿婆价格，阿婆突然开口。

"是明月吧，好几年没看到你了，都这般大了"，明月又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阿婆又继续说，"是为了你阿嬷回来的吧，听说她前几天去医院急救了她还好吧？往年你阿嬷的摊就在我斜对面哩，"阿婆不经意地看了看明月的脸，"这人老了啊，没办法，什么病都会上身……"

明月皱起眉，心口不可抑制地难受了起来。她打断了阿婆的话，说道："多少钱一个啊？"，又掂了掂装粽子的袋子。

阿婆有些许尴尬，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用钱，几个粽子而已，快带去给你阿嬷吃。"

"不用，"明月拒绝，"你还要赚钱呢，你就讲一共多少钱。"

"没关系，你就拿去吃吧。"阿婆把袋子往明月怀里塞去。

明月不想这样推推搡搡，便说了句谢谢，偷偷地塞了20块钱在粽子堆旁，朝憨憨笑着的阿婆点了点头，转身走去公交站。

从家里到市中心医院的路，对于明月这个近几年已经几乎不回家的人来说，多少有些陌生，不知是她跟不上小城发展的脚步，还是她早已将小城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公车内广播响着"市中心医院到了，请在车停稳后下车"，明月起身，拿起袋子下车。

对面崭新明亮的门诊楼，映着落日余晖。明月微微地皱起眉，心想着阿嬷有没有好好待着，昨天她只是去买了碗面线糊，回来她却不见踪影，和护士找了半个小时，才发现她在楼下花坛的灌木丛中坐着。

推开病房门，阿嬷坐在窗前喃喃地自言自语，明月松了一口气。将烧肉粽放在床头柜上，拿了一个出来递给阿嬷。

"买了几个烧肉粽，没有花生酱，阿嬷就这样趁热吃吧。"

阿嬷缓缓回过头，看着明月手里的烧肉粽，"啊，烧肉粽，小月最喜欢吃烧肉粽，我等下要回家给小月做！"

"小月就在这里啊，阿嬷要不要吃，不吃我自己吃咯。"明月柔和地望着阿嬷。

阿嬷顿了一下，颤巍巍地从明月手中拿了粽子，"小月啊，你阿爸阿妈什么时候回来啊，我都快撑不下去了。"

阿嬷的双眼依旧无神，但这一句却叫明月落了泪。这几天阿嬷从来都是喃喃地说着她小时候的事情，偶尔也谈谈她的唯一的儿子与儿媳，却从来没有这样说，这样从心底地盼望着她父母回来。明月不知道阿嬷是在说她时日不多，还是只是回到了以前她独自抚养明月的时候的艰苦日子。是的，明月的父母去世了，在明月八岁的时候，他们出海后便再也没回来。自此以后，阿嬷靠着卖烧肉粽维持她们俩的生计。如今明月可以撑起整个家，却感到力不从心，她亏欠阿嬷太多太多。

那时，每天阿嬷都在晚上包好粽子，隔天早上四点半爬起来蒸粽子，六点半推着摊子到巷口，开始一天的生意，忙忙碌碌，直至下午。

明月从小学到高中的早饭都是两个热乎乎的烧肉粽，软糯可口。家庭境遇造成了明月少言寡语，骨子里透出疏离之感，而外出求学工作之后，更是少回故土，她一度以为这里除了阿嬷并没有什么可眷恋的，但这次回来之后，她的心境发生了些许变动。街上的一景一物拨动扰乱着她的心中的静潭，莫名的归属感油然而生，不想离开。

"小月啊，我们回家做烧肉粽吧，阿嬷做得更好吃。"阿嬷嚼着粽子，眼睛浑浊。

明月低着头沉默良久，最终只是点点头。

办理完出院手续，已是华灯初上。明月一丝不苟地整理东西，所幸东西不多且有序，两三下就已经收拾好。偏过头看阿嬷，发现阿嬷在一旁默默看了她很久。

"阿嬷，走吧。"明月露出浅浅笑容。

"嗯嗯嗯，好。"阿嬷连连点头，抓着明月的手臂。

外面灯火璀璨，登上公交，阿嬷看着车窗外掠过的夜景。明月静静地看着阿嬷。阿嬷些许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额前碎发有些乱，头上的毛发已经稀疏了，眼窝深陷，颧骨高突，穿着一身布料粗糙的藏青素衣。明月幼时总觉得自己和阿嬷总是差那么一点身高，恍惚之间，阿嬷就比自己矮了一个头。那个背着她拎着篮子去菜地采菜，总是将最好的零嘴递给她的，那个从来都把最好的烧肉粽留下来给她，那个独自将生活艰辛扛下来的阿嬷，已经在年华流逝中，由内而外，不如从前了。

巷子口的阿婆回家了，冷冷清清的路灯照着她们，石板路上映着两个重叠的影子。

推开陈旧包着铁皮的木门，打开大堂昏黄的梨形灯泡，明月终于全身松懈地靠在竹椅上，阿嬷也跟着坐了下来，夏日微凉的风吹来，大门外月色撩人，温柔地洒在她俩的身上。

过了一会儿，阿嬷开口："小月，要睡觉回房间睡，在外面会着凉。"

泪水不自觉地从明月眼里溢出来，急忙用手臂掩着双眼，低声称好。良久，她才起身扶着阿嬷回房，两人簌簌解衣躺下。

"明天早起，阿嬷做点粽子给你带去上班吃。阿嬷已经好了，你不用回来，好好工作，知道没？"阿嬷的声音恢复了些许清明。明月沉思，是自己透露出了心思吗？工作的难处她并不想让阿嬷知道。

"你知不知道啊？"见明月许久不回话，阿嬷有些着急了，重重地拍了拍被子。

"阿嬷，我现在先好好照顾你，公司我已经请好假了，我好几年没回来了，让我多呆一阵子吧。"明月缓慢道。

"不行，万一你老板不要你了怎么办，回去好好上班。我不用人照顾，自己一个人更清净！"阿嬷一口回绝了她的请求。

"明天再讲吧，先睡觉。"明月轻声地说。阿嬷翻了个身，没说什么。

俩人就这样沉默到深夜，才朦朦胧胧地睡去。

第二天，明月睁开眼时，天已大亮，阳光透过窗帘稀疏地落在地上。耳边有嘈杂的声音，不知是谁家电视的声音开大，放着歌曲。拿出手机一看已是七点半，想来是阿嬷早早起床做饭了。明月静静躺着，没有动作。

不到一会儿，阿嬷便高声喊她起床，明月应了一声，起身穿衣洗漱。

桌上摆好了烧肉粽和花生酱，还有明月爱吃的空心菜。阿嬷在灶台前翻翻炒炒，好似多年前，坐在饭桌前等待吃饭。

"你先去装饭吃，再煮个瘦肉蛋汤就好了，你先吃啊。"阿嬷端来一盘茄子。

明月装好了两碗饭，便剥了一个粽子吃。栗子、猪肉、香菇、虾米、芋头粒、糯米还有花生酱，唇齿之间都是深深的眷恋和怀念。明月看着阿嬷的背影，如释重负，露出清浅笑意，这几年的压力与奔波，顷刻便在她心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迷雾消散。她决定了，辞职，回来小县城工作，回到阿嬷身边，回到这个家。

阿嬷将瘦肉蛋汤摆上饭桌时，门外飘来了邓丽君细腻动人的歌声：

"认真再卖烧肉粽，烧肉粽，烧肉粽，卖烧肉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