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之青

思之青（安徽）
玉打电话来说晚上要加班。我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角落里一盏台灯亮着，电视屏幕上在播放一则洗发水的广告。我躺在沙发上，将一只脚悬空垂下来，漫不经心地晃悠着。室内的灯光衬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偶尔有风声，隐约地传进房间里，隔着一层玻璃，像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
我躺在沙发上，仰着脸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突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那是一种真实存在却又遥远的感觉，就像窗外的风。孤独中伴有一点点的欣喜，内心充满却又暗藏忧伤。它是那样的熟悉，一直存在心底某个位置，当它在偶然的瞬间，与你的思绪再次撞击的时候，它并非是一个新的感触，而你只是与它再次重逢。它可能会在任何一个不经意的时刻，以一种颜色，或是气味，温度，以这样一种具体细微的方式涌现在你的意识中，进而推动你的心产生一种巨大的震动。我知道它的源头在哪里，我也知道它是如何到来，如何一次又一次在不经意的瞬间与我的灵魂邂逅。
它是那样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就在你像所有的人那样正常地生活，正常地交往，像所有平常的时刻那样等待四季流转的时候，你绝没有想到的一个意外的瞬间会让你的生命出现不一样的转折。就像在路边偶然遇见的一枝从没有见过的花朵，突然打开你视线的惊奇，让你看见不一样的东西给你带来的震撼，继而这种震撼会在你的心里形成一种记忆的模式永久地存在。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夏日，我穿着一件粉色的棉布裙子漫不经心地踏上住院部三楼的台阶。就在我即将拐弯往护士站走去的时候，我却被迎面跑来的一个男孩撞倒在楼道的栏杆旁。他慌张地蹲下身去，帮我捡拾掉落在地上的教科书，然后送还到我的手上。我呆立在那里被吓得不知所措，他有些不安地说了声抱歉，顿了顿，便掉头向远处跑去。就在楼道的尽头将要拐弯的时候，他转过身来看了看我，这时候我注意到，他的头顶上缠着一圈白色的绷带。楼道里银白的灯光从他的头顶上泻下来，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小格子衬衣，他脸部的轮廓清秀而坚韧。
这是一个突然的意外，很快就会过去，你不可能会在这件事上做更多的停留，但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是我的病人，是一个刚刚出了车祸住院在我们科的三十三号病床的病人，我是他的责任护士，他出车祸的那晚，我刚刚在调休中。治疗的过程中，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就在他出院后的第二天，我却在下班的路上，看见他捧着一束玫瑰站在我将要经过十字路口。他说他要为那天的事件正式道歉，而道歉的结果却是我们在一起了。
他将所有的一切都摊开在我的面前，他曾经是一名国有企业的职工，但刚刚下岗，目前还在失业中。他的父亲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带着别的女人离家出走了，母亲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最后得了精神病，现在跟他的外婆居住在一起。他的世界可以说是空白如洗，也可以说是一片荒芜。他曾经也有过自暴自弃的念头，但是他说，在遇见我的那一刻他想要改变。
我们在一起的事情不久就走漏了风声，医院里传得沸沸扬扬，我的父母亲也很快就获知了这一不幸的消息，如炸雷一样赶到了我们医院。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只为了阻止我们的交往。为了不要正面和父母亲抗击，我们约定，给彼此两年的时间，我会在这里一直等他，直到他有了稳定的工作，也让父母亲对他有个接受的过程。
送他离开的那天正是一个秋日的傍晚，微微的燥热中，晚风送来桂花的清香。路灯刚刚亮起，我们沉默地走在灰白色的水泥马路上。他牵着我的手走在我左侧的前方，路灯投射出的光与傍晚的暮色交织在一起，他低着头，露出脖颈处一层淡淡的绒毛。那天他穿的依旧是那件淡蓝色的小格子衬衣，我看着他提着行李跟着人群走进检票口。就在那一刻，分别的忧伤，一种陌生的痛苦突然袭来，占据我的思想。这种陌生的感觉在我意识中开始形成的时候，包括当时在场所有的一切，灯光，流动的背影，庞大的建筑，一点一点被夜色侵蚀的天空，来自城市内部的沸腾的喧嚣，所有与这种感觉同时存在的一切，都融合而成一个复杂的新的东西，就像孕育一颗种子那样储存在我的记忆里。然后，在以后的岁月里，再分解成不同的片段，与你的思绪再次撞击。
两年的时间很快就到来，表面上一切看起来都不动声色，我知道外界对于情感衡量的世俗标准，但我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挣扎，我无法不去面对我自己内心真实的感觉。无论他是什么样的状态，我始终相信那个在第一次转身看向我的目光里所蕴藏的温柔与真诚。父母亲意识到自己的坚持已失去任何意义，在他们无奈的默认下，我辞去当时在医院里的工作，不顾一切奔往他的城市。
我们在他打工的工厂附近租了一间用木板隔开的房间，那是一条位于城市边缘肮脏拥挤的街道，从各处蜂拥而来聚集在此的打工人群，各种无法分辨的方言，各种匆忙疲倦的背影，充斥着街巷的每一个角落。布满油污的陈旧水泥墙壁上悬挂着小店的招牌，店里与店外的台阶上摆着零散的物品，各种食物的香气，嘈杂的声响，飘荡在狭窄的巷弄里。人们在早晨从这条街道穿梭而过，去往他们日复一日埋头工作的厂房，晚上，再从这条街道回到自己在这座城市栖息的巢穴。那个时候我们像大多数外来打工的人群一样，衣衫简陋，居无定所，每个月的工钱仅够维持基本的生活所需。但是我们却从未因为当下的贫穷而感到过任何的卑怯，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走在城市中心繁华的大道上，在一扇又一扇灯火辉煌的橱窗前留下我们漫步的身影。

他们工厂实行白班和夜班轮番交替作息制度，轮到他上夜班的时候，我便独自一人守在那间窄小的木板房里。遇到刮台风的时候，我常常用被子裹住身体，露出一双眼睛，想要用温暖给内心的惶恐与孤单带来一点点安全，只是眼睛仍旧想要窥探窗外正被台风肆虐的城市。玻璃窗紧紧地关着，耳朵躲在被子里，但是仍然有空隙不断地将狂风的怒吼与呼啸送到耳边来。整座城市似乎都在摇晃，大雨随即倾盆而下。到天明十分，我走出屋子，穿过那条街道来到玉的工厂门前等候他下班。工厂的围墙内，似乎仍有机器的震动声。围墙外，台风已停止发作，街道遍地狼藉，早起的人们踮着脚尖踏在积水与成堆的垃圾上。一片荒芜的城市在清晨似乎才开始陷入疲倦的沉睡。而我站在街头，等候我的爱人，宽大的白色衬衫裹挟的身体，正被一种熟悉的感觉一点点俘获。那是在某个时候内心已经被其占据过的东西。
第二年春天，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有了孩子以后，我无法再去工作，靠他一个人在工厂做普工的工作已无法再支撑生活所需，万般无奈之下，我们回到了位于我家乡附近的县城。他到一座工地上去做了一名瓦工。我们在旧城区离工地不远的地方租了两间小屋。瓦工的工作虽然艰苦劳累，但是工钱却比工厂要丰厚一些，我们的生活暂时趋于稳定平和。白天他去上班，我在家里一边带孩子一边处理家庭琐事，到了傍晚，我们会一边散步一边在路口等他回来。从来没有想过生活会有多么大的改变，但是我们一直为此刻所拥有的而感到欣慰与满足，最重要的是，我们依然相守彼此。
然而突然有一天，江苏老家那边传来消息，国家要在我们那里修建飞机场，我们的土地全部位于征收范围，就连我们那几件破旧的房屋也要拆迁。当我们回家办理了所有的手续再返回到这座小城的时候，这个消息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传遍了周围所有的人。
我的母亲当然也获知了所有的详情，然而她的态度并未因此有所缓和。我们依旧像以前那样常常回家看她，她依旧是那样不冷不热，随手将我们带来的东西丢置一旁。父亲似乎心有不忍，但母亲一直是个性格强硬的人，几乎无人能改变她的看法。玉默默地接受这一切，当我们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便已下定决心去面对一切。他相信母亲终有接受我们的一天，然而在他还没有取得母亲原谅的时候，母亲却在一次体检中发现自己已是肝癌晚期。
病情发展的很迅速，以势不可当之势摧毁一切治疗方案，三个月后，母亲便陷入了昏迷。没有知觉的母亲，身体异常沉重，所有的生活料理，玉主动承担下来，每一次大小便，换床单，他都将母亲从床上抱起来，像抱起一个婴孩一样仔细而慎重。他停下手中的工作，白天黑夜，终日守在母亲的床前。
母亲在临终前清醒过一次，她已无法开口说话，但我知道她的意识是清醒的。她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注视着站在她面前的玉，张了张嘴，然后流下两行滚热的泪水。玉握着母亲的手，他感觉到母亲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里用力地按了两下。我知道在那一刻，母亲已经原谅了我们所有的过去。玉扑通一声跪在母亲的床前，将头埋在母亲的胸口，妈，谢谢你，是孩儿不孝，是孩儿没能将你照顾好，你要好起来，让我们有机会好好孝顺你！
但是母亲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她走的时候，似乎很安详，冰冷苍白的脸庞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所有的痛苦似乎都离她而去。那是一段如此急促却又异常缓慢的生命消逝的过程。伴随着母亲最后一次呼吸，整个世界好像都停顿了下来。母亲依旧睡在那里，可是房间却显得空荡无比，窗外的阳光从地板上一点点缩了回去，只有风开始慢慢地从缝隙里穿过，来到我们的身旁。
母亲走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感到一种寂静，一种可以吞噬一切的寂静，就像在一条长长的黑暗的甬道里独自前行。直到你遇见从前方投射进来的一束光，你从黑暗中，从寂静中再次走出来，重新面对眼前的世界，而这束光就是爱，是曾经拨动心底的那阵熟悉的悸动。你再次睁开眼睛去面对眼前的生活，那种温暖与厚实就像一种安静的蓝，经过岁月的沉淀与风雨的洗涤过后所呈现出的三十度的浓。
玉打来电话说晚上要加班，打混凝土，第二天早晨才能回来，我和女儿自己吃了晚餐。第二天早晨，我将女儿送到幼儿园以后，来到他们工地门口等他下班。我站在工地的铁门外，抬头看看天空，一片水洗似的蓝天上，几片白云被风推动着。远处，似乎仍有机器的震动声，一座一座蒙着绿色安全网的楼房紧密矗立，像一座森林坐落在城市的内部。大概十几分钟以后，机器声停止，渐渐地，从那些密集的楼道里传来人群的话语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然后一群戴着红色安全帽的的工人们提着工具包从各个方向涌向大门前的那条马路上。在人群中，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向我跑来。他挥舞着手中的帽子，仰着脸，天空的蓝刚刚好落在他的脸上，他的嘴角上扬，粗糙的眉宇下是一双温柔的目光。

思之青，从2011年开始在网络上写作，作品散见于各类网络平台与报刊，现为喜马拉雅FM认证主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