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妹（小小说）

细妹推门出来时，一手拎着马桶，一手扣着衣领上最后一粒扣子，往外走，冷丁儿又站住了，差点撞一个人身上。天还不是很冷，巷子里蒙着雾，那人就站在门口，不知道他是刚来还是站了有一会儿。她定睛一看，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年轻人，圆眼镜挂在鼻上，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这谁啊？不认识。细妹也没想问，只想绕开他，往河滩里走。但是他开口了：是细妹吗？
你，你找我？
对啊，我找的就是你。
啥事？
我是夜校马教员。这片居民区年轻人上夜校的事归我负责，昨晚上大伙儿几乎全来上课了，就差你了。我来叫你今晚去小学堂里上课。
细妹说：我没空哩。厂里跟我说过这事。我家有瞎婆婆，白天上班，晚上得干家务活，顾不上哩。
每晚就一个时辰。不长。
细妹不响，马教员也一时无语。但他似乎没走开的意思，瘦高瘦高的，像一根细桩儿戳在那儿。
巷子里很安静，两人对峙着站着不动，那一会儿时间似乎也不动。后来细妹看了看她手上拎的马桶，突然觉得不好意思，想快快逃开。他似乎看出了她的意思，说：上面说了，年轻人一个也不能少。我明早上还来叫你。
第二天早上细妹开门时，又见他站在门外，没有话。细妹也没看他，与他对站了一会儿，丢下他忙活去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还是这样。
第七天，细妹打开门，没见着他。她四面望望，还是没有他。哦，今天她起得有些早了。她抬腿往巷里走时，看见他远远地往这边来。
等他走到跟前，细妹开口道：我今晚上就去。然后低着头走开了。身后飘来他的声音：好。
细妹到小学堂时，看到她的工友们男男女女齐刷刷地坐了一教室，就捡了个角落里坐下了。马教员还是穿着那件中山装，只是加了条长围巾。他走到她面前，给了她一支削好的铅笔和一个毛边纸装订的本子，又走回黑板前，说：前面我们已学不少字，大伙儿都会写自己的名字了。今天细妹新来，她还不会写。我们就先学写细妹这两个字吧。
细妹看见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名字长得挺好看。她学着一笔一画，将名字描在本子上。只是她发现，手上的铅笔并不像她挡纱机前的线头那么听话。
下课了，学生一哄而散，马老师叫住了她：细妹，新社会了，年轻人学知识很要紧，你可要好好学。我知道你家里情况特殊，我一个人也没什么事，家务活我会替你去分担的。他也不听她推托，只管在前面走。去她家的路，他已走熟了呢。
家里就她与瞎婆婆。细妹划着了火柴，昏暗的煤油灯光照着不大的院子，他顺着灯光往屋里探了探，见一老婆婆悄无声息地坐在屋里的方桌边。他没跟细妹进屋，在院子里找到了他的活：劈柴，将它们在院角里码得齐齐的；修石板路，泥地院里用来行走的石板踩下去高低不平，有一块还踩了他一裤腿的水，他就费神儿修整一下。这些活儿他干得很溜。看细妹看着他，他突然说起了他自己，这是他很少对人提的。听他说完，细妹知道了，原来他家就在隔壁县城，小时候也算是大户人家，后来败落了。父母过世，他也不得不中断学业，在家种几亩薄田，前几年也曾娶过妻，但难产死了。他家里没人了，这里有亲戚看他有文化，生活又没着落，便介绍他来这当教员。
忙了几乎一个时辰，夜静了，他说得走了。走时往水缸里张望了下，他说明天一早我来挑水吧。他知道，这里的人喝的水是清晨挑的，一夜沉淀后，河里的清水才可以挑来喝的。
细妹回房时，瞎婆婆问细妹：来的是谁？听声音很年轻。
细妹回：娘，是夜校的老师。
成家了吗？ 长啥样？
细妹说：听他说成过家，但没了。
瞎婆婆叹口气：家里需要一个男人呢。解放了，开明了，你也该找个人了。
细妹听了羞红了脸，但瞎婆婆看不见。过了一会儿，细妹说：他人瘦瘦的，嘴尖尖的。
细妹突然想笑，不知怎么的她联想到：尖尖的嘴，吸食螺蛳一定很快。她想看他吃螺蛳的样子。
细妹上课来得越来越早，位置也越来越往前挪。后来她干脆坐在了第一排。小学校破败的门窗不挡风，粉笔粉有时候扬得很远，会落在她洗涤得非常干净的蓝士林布衫上，也会扬到她白净的脸上，她也不掸。她想，马教员说了，他们是在学知识，粉笔灰是有知识的灰尘呢。只是她仍是害羞，明明可以回答课堂上马教员提的问题，却总不敢举手。有时马教员也会主动提问她，她站起来，回答的声音细小得像蚊子。
“真聪明，全回答对了。”他朝她笑笑。笑起来，尖尖的嘴就拉平了，添了一些宽厚的味道。
大半年过去了，又要小考了。马教员对大家说，这次考试后，他要请优秀的同学去城隍庙吃牛肉细粉。哇，这可是大伙儿心目中的美味啊，但是上次考下来，大伙儿都知道马教员出的题有些偏，要拿优秀太难。
厂里的工友们来找细妹打听：马教员有漏点题给你吗？
细妹摇头。
大伙儿就起哄：他可是你家的长工啊，对你还保密？
还有小姐妹说：他什么时候入赘啊？这么好的小伙子，跟你可配了。你可要趁早收了啊。
细妹听了，装出很恼怒的样子。
大家聚在一起商量得满分的办法。一个工友想出一个点子：将学过的内容都抄纸上，将纸用大头针别在老师的背后，他监考来回巡视时，背后的人就可以对答案了。
大伙儿都说好。
但该由谁去别那张纸呢？想起马教员课上讲过的一个故事，说老鼠开会研究猫害，要给猫去挂个铃铛，可谁也不敢，大伙儿不免有些泄气。
细妹说：你们别看我，我可不敢！
又有人出主意，说让大伙儿各自找根皮绳，系上那张纸，挂脖子上，外面套件宽松的袄子，他没看到时就拉出来看，他眼神扫过来时，一松手，那纸就缩衣服里了。
细妹说作弊不好，但大伙儿说：你都知道我们的打算了，你一定得与我们一样做，否则，开工资了你得请我们吃牛肉细粉。
考试那天奇热，细妹一紧张，把复习得很充分原本不作弊也能考好的功课忘得精光，没办法，她只得用上胸口那张纸了。她不停地出汗，几乎把那纸给泡湿了。纸拉了几次就破了，再也缩不回去，刚好马教员的目光扫过来。细妹看西洋镜被戳穿，半是吓半是羞，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聪明的马教员马上知道，全体同学都作弊了。他在课堂里走了几个来回，沉下声说：新中国刚刚成立，国家还穷，却舍得花钱让你们这些年轻人学习，这是盼你们有知识有文化，成为对社会更有用的新人。你们都要珍惜啊。

后来重考，同学们都得了优秀。马教员几乎花了半个月的薪水，请全班同学吃牛肉细粉。大伙儿埋头吃着，细妹却坐在那里盯着碗发愣。马教员提着筷子走过来，俯下身对着细妹的耳朵说：趁热吃啊。吃了有力气嫁给我。
他说的很小声，但边上还是有女工友听到了，她大声说：细妹，以后我们大伙儿得叫你师母了。
“师母，师母。”马上，大伙儿就回过神来了，馆子里立即升腾起一片欢呼声。细妹的脸，像要被一片飞来的红晕撑破。
过了一会儿，她对马教员说：替大伙儿再点盘清炒螺蛳吧。
马教员大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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