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生死情

青衣生死情


到了这个日子，沈寒梅就会出现在N城的88展览馆内。一如既往地一套黑色衣服，一头长发不经意地绾在后脑。看似“漫不经心”的发髻，却使人感觉超脱的优雅和精致。整个场馆以铁血色为主调，灯光有点昏暗，令人肃穆又伤感。依旧的照片，依旧的展品，依旧的“美丽雕塑”。还有那在不停播放的三维动画片，这一段段，一幕幕令人难忘的记忆，一切彷如发生在昨天。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情感的伤痕如一把小匕首，在慢慢凌迟那颗纯洁的，柔软的，善良的心脏。刀锋划过心扉，渗出一道道殷红。

记忆隔着红尘的烟雨，依然清晰。光阴渡口，无法渡过三生的遗憾。爱情生死两相依，刻骨的柔情，走过了二十多个春夏秋冬，苍老了等待，你在哪里……

她二十二岁那年，随剧团来到了N城演出。N城是闻名遐迩的国际大都会，世界金融中心，充满了西方文化的文明礼貌和东方文化的经典优雅。这个城市太美，美得不可方物。他们是省级剧团，才有这份荣幸，能出访来到美丽的东方之珠。二台大戏“凄凉辽宫月”和“红楼梦”都是她主演。在庆功酒会上认识了柳松海。

她和他一见钟情，别无解释。柳松海外貌文质彬彬，皮肤白皙，带了一副黑框眼镜，实足书生模样。如台上她的演戏对手——文弱小生。

完成演出任务后，他们有三天假期，可自由在N城游览。


柳松海单独约了她。他带她去坐叮叮电车，去“荔园”吃棉花糖，骑旋转木马，去海洋公园坐缆车，看“海底世界”。假期最后一天，他带她去了被翠绿山峦环抱的名山古剎。庄严的古庙，宁静而冷清。古铜色的木门，透着神秘的气息。一片片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黄色。声声诵经声穿越了时空……大殿边的栏杆上，隐约看到精细又模糊的雕刻。彷如一些灵魂在诉说着什么……

名剎古庙是一幅美到极致的“修行图”。

多少年后，当她想起这一幕，似乎冥冥中早已注定，她和他的爱情就是一场“苦修行”。

她和他的从生涩拘谨，到放松彼此随意交谈，说俏皮话。女人都会问对方，为什么喜欢自己。沈寒梅也不例外。柳松海答：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是“缘分”吧？她觉得他的回答太“公式化”。“缘分”二字太平庸。女人更喜欢具体的赞美词。哪怕是虚伪的，夸张的，假的……女人都会照单全收。

柳松海说：她在台上的“青衣悲旦”一角，令他无法不喜欢她。“悲旦青衣”是能为爱情去死的角色。也是任何一个男性都渴望自己的女人，有那一份至死不渝的爱情勇气。“那你是喜欢台上的我吧？”“不是”柳松海肯定的说：你卸了妆，是你们团里最漂亮的。沈寒梅的脸一阵热，泛起了一片红晕。确实，青衣本身的“颜值”一定是团里最高的。这在进团分配角色行当时，已注定了。虽说如此，沈寒梅的内心还是自认配不上他。他是P城名牌大学硕士，毕业后分配到N城的官方大机构。自己只是一个演员。十二岁进戏校后，学了很有限的文化课。可爱情没有身份地位之分。柳松海喜欢她就够了。其它顾虑，也许是多余的。在别人眼里他俩就是“郎才女貌”。


她和他的爱情，在一个横空出世的环境中生长。她回了F城后，她和他靠书信电话交流来诉说思念情愫。他告诉她：他一定要娶她！

美青衣等待优秀才俊的“大红花轿”。

五月下旬的一个傍晚，天空已呈暗蓝色。偶尔也有一朵朵浮云飘动，慢慢地都散在一望无际的月光下。夜，显得清澈又神秘。柳松海出现在她面前。只见他面容憔悴，神情满是忧郁。犹如乌云包围了他的全身，他的身体内仿佛在下雨，冰凉萧瑟。一副大黑框眼镜架几乎吞噬了他瘦削的脸庞。

柳松海来向她告别。他说：他可能要暂时离开N城了。去哪里，还不好说。他要她放心。等他。他一定会回来娶她的……

沈寒梅连连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没事……这晚她违反了团里的纪律，送他去了旅馆。他和她进入了二人的隐秘灿烂之春，香艳明媚。窗外月光一阵暗一阵明，满天星星被薄云蒙上了一层面纱。他和她太在乎彼此。更舍不得初夏的子夜犹如卢浮宫般“辉煌和美丽”。这春末初夏的良宵，在三生石惨淡的阴暗里，他在她耳边轻轻呼唤。性，能使人忘记一切危险和烦恼。看无主花枝可嗟，一任他东风相嫁。他问她：可否今晚就嫁给他？她的双颊染成深红色，别开他灼热的目光，隐藏慌乱，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她知道，他遭难了。她没有勇气拒绝，更无理由拒绝。她在午夜梦回里都同他“拜过堂”。她用带着忧虑的微笑迎接他。没有大红花轿，没有钻石玫瑰，没有祝福欢呼，只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心，他们在一起跳动……


灵犀相通的午夜里，满地落红如雨。轻吟着颤抖的灵魂，谢满一地芬芳。在凋零中升腾起三生石上带血的烙印……焦虑的快乐，不安的刺激。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女性的敏感，使沈寒梅有一种不祥之兆缠绕。她的心隐隐作痛。也许，舞台上的悲旦青衣，已变成现实中的她。心里一片凄楚，思绪满是苍凉。她和他身心合一，空灵剔透。他俩有一种预感，会被时代结束爱情，埋葬未来。注定要进入一场“劫难”。

时光如梦，相别依依难舍。终究是，花开花落两无依……

十多天后，团里领导找到了沈寒梅，告诉她：柳松海自杀了。一个焦雷劈在头顶。她不相信，他会自杀。在她的心目中，柳松海有学问，有思想，有信仰，有理想。怎么会去自杀这么愚蠢？！她要求团里准假，让她去N城看他，参加他的葬礼。团长欲言又止，语重心长地说：小梅呀，你还年青，自己的前途要紧。把他忘了吧。听说他是犯了大错误，是“畏罪自杀……”

沈寒梅泪如雨下，大病一场。


造化弄人，命运存心把她和她的余生抛进荒凉。沈寒梅私下，通过各种渠道打听柳松海的消息。有的消息说，他并没有自杀，是去了美国或英国，又说他回了P城……沈寒梅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一定要等柳松海回来。她相信，他没有死。消息越多越混乱，她更坚定了他还活着的信心。她要等他，等到地老天荒，等到海枯石烂，妾心不变！因为，她“懂”他的心，相信他的“承诺”，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经此一事后，沈寒梅得了严重的失眠症。她没有办法忘记柳松海。她已“嫁”给了他。她对他的爱和思念，在血液里流淌，在血管里燃烧。神情恍惚间，常与一种灵魂相知在“谈恋爱”。这灵魂，就是柳松海。

她用自己的方法排遣痛苦。开始发狠地练功：跑圆场，下腰，卧鱼儿，趟马，鹞子翻身，抢背，甩水袖，甚至身上扎上四支靠旗，练蛟龙翻。这是刀马旦的功夫。她用“凶狠”来消耗自己的体力，来忘却思念，痛苦。青衣旦角，大多姿容婉约，仪态优雅，举止端庄。舞台戏份都是满腔悲愁之角色。大段大段的唱词，靠得就是一副好嗓子。她这么拼了命的练功，后果会是：轻者嗓子练“横”了，重者嗓子练“倒”了。她似乎在毁灭自己。终于，有一天她昏倒在练功场上。团领导狠狠地批评她说：你想破坏团里的演出安排和计划？！……


以后的日子，剧团在演出不景气中“吊着盐水”。许多演员都外出拍电视剧，电影。她是团中的台柱，主角，F城的名角。她执着地坚持自己的舞台生涯。对一拨一拨的婚姻介绍人，都拒之门外。大款，富豪，官二代此起彼伏地在剧团人中搭桥牵线，想和她做朋友。她也一律回绝。朋友们都说她死心眼，一根筋。她死守着她的舞台，死守着她的爱情。朋友们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她不能离开心爱的舞台，她不能离开F城。她怕有一天柳松海像那个初夏子夜一样，突然出现她的面前。她的内心惶恐，生怕自己离开F城去拍电视，柳松海回来就找不到她了。她相信他，他还活着。她要等他。他们有了“生死之约”。定下了三生姻缘。

每年初夏的那个日子，沈寒梅都会来到N城寻找柳松海的踪影。有朋友告诉她：柳松海的最后一次出现，是在V公园里。那么到N城，就会进V公园，毫无目标地东走走，西看看。像是在寻找什么？或更像是祭奠！她像一个“强迫症”病人，明知V公园中，除了高大的白兰花树，艳丽的碧桃花树，骄傲的紫荆花树，便是大片大片的绿茵草地。偶尔草地上会有一批鸽子停留觅食。她会怔怔地看着它们。她自觉自己更像外来的“候鸟”，每年必来V公园“栖息”一次。恰逢花开，一个邂逅，一种风景，滋生多少温暖情意。远处是风景，近处是人生。

人生就像风中蒲公英，看似随性飞舞，自由自在，却是那一阵风儿摆布。命运亦是如此，风中秋叶，奈何？奈何！悲旦情怀总是“诗”。

剧团在她的坚持下，终于撑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每个戏曲演员，终一身追求的，就是中国戏曲最高奖。此时的沈寒梅，已是F城最具人气的名演员。她的舞台表演艺术，已达到一个演员的高峰。沈寒梅开始为戏曲大奖作准备。主题为 “青衣祭”。三部女性悲剧大戏：“相思树”“孟姜女”“梁祝史”，作为参赛剧。

“相思树”中出演贞夫。故事讲述贞夫丈夫上京赶考，六年不归。贞夫上京寻夫，方知被冤杀。贞夫自尽祭夫。“孟姜女”哭长城祭夫是重头戏。“梁祝史”中也是跳坟祭坟为主轴。无独有偶，三部戏都是讲贞节烈女的爱情故事。戏中大段大段的悲情台词，她满弓满调的唱着：……有情人终能成眷属，又谁知喜鹊未叫乌鸦叫，有谁知狷介书生命途冤……妾与君已定三生盟，怎能够独自茍活在人世，看来今生今世难相见，只能梦会三更时……她已完全代入角色。现实中的她何尝不是在等待那个永远无法团圆的“爱情梦”吗？她和贞夫，孟姜女，祝英台有什么区别？！饱满的情感，有血有肉的演绎，彻底征服了观众，征服了“评判”。

“青衣祭”成功了。她拿到了至高无尚的戏曲奖。

得奖后，她拿了奖杯来到了N城。走进V公园。花树依旧，绿茵依旧。她小心翼翼地把奖杯放在草地上，向天祷告：松海呀，我拿到戏曲最高奖了。你知道吗？没有你的爱，没有你的情，我无法完成三台大戏。这个奖，有一半是属于你的……听见我的话了吧？你一定在为我高兴。眷眷心语，如痴如癔。


她和他的爱情故事，藏在岁月深处。独自摇曳年华的悲歌。几度春秋，几度愁，终成往事。可她如一位“残骸搜索者”，没有放弃寻找他的踪迹。二十多年的漫长岁月，无法冲淡对他的思念。月亮无声自圆缺，此情绵绵无绝期。

江山河流依旧在，往事如烟却有痕。名伶演绎戏人生。问悠悠苍天，艺人之命，尽如舞台之戏？一点芭蕉，一点愁。“青衣祭”后梦归去……

永恒的“青衣祭”。


作者简介
谢越芳，女，香港作家、香港作家联会永久会员。
作品：小说集《欲.憨.色——高头巷的故事》、《红粉奇缘》、《红颜》；短篇小说·纪实文学·散文：《云妮》、《燕子的梦》、《落红何价》、《青衣祭》、《老兵》、《女人如水》、《海娟的幸福梦》、《智慧藏民间》等等作品均刊登在《香港作家》杂志、《香港文学》杂志和香港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