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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雪林:针对新浪漫主义的提法,是出于什么原因呢?是对音乐调性的回归吗?是出于音乐需要情感的重新思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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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N6 i% l& M5 o0 U4 j. U' e$ ?. L5 k 赵晓生:在提出“合力论”的同时提出“新浪漫主义”,主要针对两个问题:第一,音乐必然回到以情感为主旨的基础上来;第二,音乐应当有中心,绝对的“无中心”是不存在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由于世界政治、经济、文化危机的冲击,许多艺术家对世界抱有悲观情绪,加上科学技术突飞猛进的发展,尤其是电脑对一切领域的渗透,使音乐与美术、雕塑、戏剧、文学等其他艺术形式一起出现以排斥情感的反浪漫主义为特征的反传统变革。战后很多年过去了,随着生产能力的高度发展与物质生活的极大改善,人们的注意力重又回到对于“人”的本体的探索和研究。人们可悲地发现,人类对于客观世界的认识程度已大大超过对于人类自身的了解与认识。“无情感”的机器人式的阴冷模式,如同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著名小说《1984年》中所描绘的那样,决非人类今后发展的图景。人类自我认识的深化,互相情感交流的扩展,了解的加深,将大大有助于使我们生活的世界变得更和谐,更温暖。正是针对这一涉及“音乐为何物”的中心问题,引出“新浪漫主义”这一提法。, J+ h Y: W% ]6 c4 X4 f/ x0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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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雪林:是不是觉得20世纪音乐的“无中心”观念,业已走到极端?在全局上回到某种中心感,是“新浪漫主义”第二个含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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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I3 t" Q- E( _. h 赵晓生:可以这样理解。“新浪漫主义合力论”并非提倡一种新的体系、新的风格特征,更无包罗万象、囊括一切创作手段之企图。鉴于当今音乐创作在技巧上业已达到的高度发展状态,为了迈出前进步履,哪怕小小的一步,以此在千蹊万径中增添一条或许行之有效的途径,也算“百花齐放”中之一花,“百家争鸣”中之一声鸣叫而已。
0 G5 ^: J% S* y7 a7 R9 F 第九章音乐是时空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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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雪林:在相当长的时期内,音乐被看作纯粹的时间艺术。波兰音乐理论家丽莎就认为: “音乐具有时间上的连续性和变动性,却没有空间性。在音乐中,是不可能直接地提供空间性的,而建筑作品、雕塑作品却能为我们展示出空间性……音乐中的空间,是听者在感受音乐整体所展示的运动时产生的一种表象。这种空间是一种派生的想象的空间。”她举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中希特勒匪徒进军的音乐,里姆斯基-柯萨科夫《舍赫拉查德》中海浪音乐为例,说明听众感受到的“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和“海浪的空间性”事实上并不存在于音乐厅的空间中。您认为这种观点有足够的说服力吗?( Z# q: n& |' a9 j* U1 t+ n
; D% y( L ^$ s 赵晓生:这里,丽莎显然混淆了两个不同范畴的概念:其一,音乐作为由声波振动为源而构成的艺术形态,在物质领域内形成的具体音响空间;其二,由音乐所包含之不同内涵在精神领域内所唤起的承受者的联想,从而形成的抽象思维空间。丽莎不仅把音乐局限于描绘性的理解上,而且把具体音响空间与抽象思维空间相混淆。狭义空间论是指音乐的具体物质音响空间。音乐时空观的变迁充满着音乐历史发展的全过程。当音乐处于单音音乐的漫长阶段,毫无疑义,主宰音乐的唯一因素是时间。尽管单音旋律由于音高变化也在音域上显示出一个十分狭窄的音响空间,但是,音乐本身呈线形平面状,纵向不构成空间;作为单音音乐主要表现手段的人声音域有限,从而不能构成在音乐思维方面与时间相抗衡的“空间”概念。在这一阶段,音乐基本上是纯时间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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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雪林: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称为空间艺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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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生:随着多声音乐的兴起与发展,乐器不断完善,音域扩展到人耳所能感觉的全音频,音响空间于是随之扩大。为音乐会演出而专门盖建的音乐厅的出现,使主体化的空间感在音乐构成中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在很长阶段内,直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音乐的时空关系上,始终由时间主宰空间,不论纵向的音程、音区、音色、和声等构成具体空间感的因素皆从属于时间流动而存在,由此,打从多声音乐出现直到20世纪初的一千余年里,音乐一直是“时空艺术”。1 }' X) U9 F& y0 z1 d$ i2 J(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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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雪林:韦伯恩的音乐在20世纪处于什么地位呢?对于音乐的时空特性转变有什么样作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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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生:韦伯恩点描技术的问世颠倒了音乐的时空关系。每个单个音本身独立意义超过了音与音之间互相联系和流动;音乐一变历时千年的“流动线状”,反以“凝固点状”形态出现。每个音仅仅是该音本身,每种音色仅仅是其本身。一个个单音之孤立颗粒犹如悬挂在宇宙太空中的繁星,互相由不可捉摸的引力(例如序列主义)而联系,而旋转。这一趋向在20世纪50年代狂热地发展起来,尤其随立体声音响系统的发明,更多作曲家把注意力放在“声音由何处来”,即声源的方向上。音乐不但由不同音响、不同音色、不同时值、互不相干的单音所构成,它们传到听众耳中的方向亦各不相同:从左边,从右边,从舞台四角,从楼座、边门、观众席或大厅顶端,总之,从上下左右,四面八方传来。听众兴趣和注意力已不在音乐如何随着时间进行下去,而在于萦绕四周的音响所构成的空间感。从这一意义上说,音乐的空间作用超过时间,时间成为从属于空间的因素,空间成为主宰。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时空艺术”的音乐被改变为“空时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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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Z% C& c5 j( F' G0 H8 }, K: ?2 K 梅雪林:有些作曲家进一步提出“时间作为音的空间而存在”,这种观念您认同吗?) ?) T7 G! \8 j' L+ ?9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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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生:这种观念认为音之间不但在纵向上构成一定空间关系,而且在横向上它们的间隔与时距同样也是一种空间。他们想把音乐进一步变为脱离时间概念的某种程度、某种意义上的“空间艺术”。追溯音乐时空观的变迁过程可能大大拓展我们在实际创作中所追求的音响空间。超越“时间主宰空间”这一传统时空观,我们探求崭新音响的触角可以伸向更浩瀚无际的空间,更不受陈规羁绊,将飞翔的翅膀更自由扑展,以获得一个更加博大的宇宙。
1 @- M* l% }% v3 y 约翰•凯奇的无声音音乐《四分三十三秒》及《零分零秒》,乍一看类似“皇帝的新衣”,这一做法却体现了作者对于老聃“大音希声”哲学的追求。它的哲学意义在于:作曲家的一度创作经过表演者的二度创作,只有在接受者的三度创作中才能最后真正完成。最美妙的音乐存在于听众彼时彼地此时此地于内心深处,所感受到的所听到的唯属于他或她精神主体的东西。# r2 I4 ?3 j0 m$ U; u c' 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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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雪林:创作者、表演者与接受者三者之间的关系又是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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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生:作曲家要使听众由被动承受者变为主动创作参与者,并使整个创作过程在他们心中得到最后完成,其关键在于大力开掘创作者、表演者与接受者这三个层次的心灵的、精神的、抽象的思维空间。最广阔无际的空间有两个:一是浩渺无际的太空大宇宙,二是深邃无底的心灵小宇宙。每一个人,他的脑,他的心,都是一个他人难以企及难以洞察自成一统的完整世界,作曲家的创作出自他的小宇宙,然而作品通过表演者在舞台上重现为实际音响,再在每个接受者心灵中亦即他们各自“小宇宙”中引起的反响是各不相同的。作曲家不但要着眼于开拓其本身之思维空间,而且要把注意力同时放在如何开拓听众之思维空间。有时,同样一部作品在某些人听来什么也不意味着,却对他人而言“听”到了甚至比作曲家本人所想的更多的东西。作曲家倘若能够提供暗示,促使听众在欣赏过程中积极主动地从更高层次上以创作者姿态扩展其本身“精神范畴的小宇宙”,我们可把这一过程称为“精神思维空间的拓展”。与着眼于具体的物质音响空间拓展的“狭义空间论”相对应,这一抽象的精神思维空间观念的拓展可戏称为“广义空间论”。
# e0 z- m' h: p* s, y5 C0 w: i* w 第十章何为“合力论”2 c3 M: |4 |3 w7 G0 D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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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雪林:是什么原因让您这么关注和痴迷“合力论”的诞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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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生:在构想钢琴协奏曲《希望之神》和管弦乐组曲《简乐四章》的过程中,一种新的音乐风格结构框架在我心中泛起,由远及近,由模糊而清晰,最终形成一个或许能被通常称之为“概念”的词汇:“合力论”。“合力论”创作方法,是对20世纪音乐在思维方式和观念形态上发生的两次大变革进行凝重的分析、概括和反思的结果。/ Q* \1 d5 t; s& N0 A; e
' l* M' {" i0 t. Z 梅雪林:能给“合力论”简单进行定义吗?; M# f8 ?% \3 Y1 X! V9 U" F.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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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生:“合力论”,即作曲家可在理念与情感、控制与反控制、中心与无中心、协和与不协和、民族性与世界化等等互相对立的诸范畴中,以一特定基点为出发点,综合应用其他各种与之对立的因素,为作品寻找恰当的“综合点”或曰“凝聚中心”,围绕这一中心将多重因素同时复合,从而形成新的风格特征。+ P0 I( o! b s" O
+ V/ z% T7 M9 q% s8 M: ]5 M' p 梅雪林:“合力论”的产生,有其理论和实践的依据吗?4 k! |7 X# C. r; u( }&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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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生:从理论上看,20世纪,世界音乐创作在美学上的思索与突破,在音响上的追寻与开拓,在风格上的演进与创新,均大大超过以往任何一个时期。不被某一种特定的风格特征所限制,所拘谨,以各种方式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作曲家的主体性、叛逆性和创造性,从而使风格呈现多元状态,已成为20世纪音乐的普遍特征。人们喜爱新奇,追求新奇,迷恋新奇,以近乎疯狂的热情摆脱“传统”的巨大魔影,尤其力图斩断与他们直接承继的19世纪崇尚“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浪漫主义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作曲家的确呕心沥血、煞费苦心、想方设法地去开拓和发掘各种怪异的新奇音响,新奇风格。& C, _4 O5 q: w/ C8 b% o, s' k
1 g8 S8 w& t' l1 Z% G/ b& z( b( K- s 梅雪林:这样的实践过程,会产生什么样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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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生:这一时间过程会产生两方面的结果。一方面,由于任何可能存在的自然的(自然界的社会的)与非自然的(人工合成的)、乐音的与噪音的声源均被作曲家引入音乐创作之中,音乐的物质结构(音响构成)和思维结构(形式与逻辑)均从根本上被改变。任何音响结构及其组合都成为可能,音乐的思维不再受到任何特定风格范畴的限制和约束。另一方面,这种音乐思维的解放、拓展与扩张带来了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鉴于每一首作品、每一种风格、每一类技法、每一位作曲家,都企图摆脱历史,都力求与众不同,都要彻底是“新”的,这使得20世纪音乐绝大多数在音乐风格上创新的尝试未能以相对稳定的形态的历史上留下相应的痕迹。形形色色的流派朝生暮死,此起彼伏,长则几年,短则数月,热闹于阵势,时髦于旦夕,然后销声匿迹于瞬息之间。美国著名作曲家和音乐理论家乔治•罗契伯格在一篇发表于1969年的著名论文《先锋派与幸存的美学》中运用“时光飞矢”这种比喻,从时限上说明“新”的东西都在瞬间化为“旧”的,一味追求与“过去”截然割断的、绝对的“新”的东西是不可能的。他说:“对于人类精神来说,没有比仅仅以现代性这一个狭窄方面来宣扬其价值观具有更大的危险了。”20世纪几位最伟大的作曲家,或曰革新家,无论是斯特拉文斯基、肖斯塔科维奇、查理•艾夫斯、欣德米特、巴托克,还是勋伯格、韦伯恩、贝尔格、米约、斯托克豪森、梅西安、布列兹,决非凭空进行他们的创造活动。恰恰相反,从他们写下的每一个音符、表达的每个乐思中,都可清楚地看到隐藏在“现代”之中的“过去”的影子,寓于“新”的外壳里面的“旧”的幽灵。9 y4 ]6 }2 `0 ?9 s a
/ P5 l; H7 \+ ^" h 梅雪林:我国的音乐界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进入20世纪70年代末的时候,我国“新潮”作曲家的作品才开始活跃起来,您有什么值得注意的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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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生:我觉得有这个几个问题值得注意:第一,创新首先是出新意,不仅仅是应用某种新技法。要创造民族的新音乐,应首先注重音乐内涵的深化,内质的加强。技法的革新可以产生新音响,但新音响不能等于新音乐。在哲理的、情感的、心理的更深层次上把现代精神与民族气质结合起来,才能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第二,技法的革新需要有坚深的传统根底。“根”,即传统,包括民族的与世界的。只有充分了解中国音乐发展的全部历史,才能确切地知道什么是已有的,什么是创新。大师在深厚传统功力基础上的抽象与孩童瞎涂乱抹之中偶然形成的线条图案,有时会惊人地相似,然而知深浅的人都明白,内中功底却天地悬殊。毕加索寥寥数笔的公牛是在对写实素描进行十余次抽象后达到的炉火纯青之境界。勋伯格的十二音技法背后是极为复杂、高度半音化的晚期浪漫主义。甚至韦伯恩的“点描法”中,我们都可看到这是他对巴赫音乐配器丰富而敏锐的音色感觉的结果。只有把民族的与世界的这两条老“根”紧紧地掌握在手中,并尽可能使其合为一体,我们的新音乐才能根深枝茂,叶盛实丰。第三,音乐创作中严密的理性控制,并非音乐的终极目的。当前,我国专业音乐理论家们论及现代作曲技法,似乎比较集中于对于序列主义、系列主义和“集合论”的介绍和研究上。系列音乐,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兴盛于欧美,风靡一时,现已趋向衰落。因为,用“数”控制音乐的做法只有当其音乐本身具有内在力量时才有意义。现在,欧美大学中不学音乐的理工科大学生也都能用十二音序列主义作曲,因为只要他会计算,就能用这方法作曲。然而,越来越少见还有严肃的专业作曲家继续用这种方法写作。即使运用,也由于各种变化而越来越“自由化”,实际上远离了十二音技法的本意。这是因为音乐终究不能被数学所替代。对音乐严密的理性控制属于技法范围,并非音乐的终级目的。倘若以对音高、音色、音量、节奏的全面严密控制为最终目标,其音乐亦无可避免地成为“非人性”的机械物。电脑可以比人脑“考虑”得更缜密,控制得更严格,既然机器可以做到的事,为何还要人去做呢?20世纪作曲家技法是多元的、丰富的、绚丽多彩的。不要单纯地把“现代”作曲技法仅仅理解为以数控为基础的纯理性主义的序列主义,还有许许多多其他领域等待我们去开发。2 L% ^7 y7 H# Y# M, @! `. o& X
% w7 q6 I/ _/ c2 J( c3 r 梅雪林:您有什么建议吗?9 c1 {! f& S- E: ]4 q9 n; c/ h0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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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生:就实践而言,全世界的作曲家都面临着跨越“实验性作曲家与听众之间的鸿沟”这一令人颇为苦恼的问题。现代音乐与听众之间,始终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对立,随着时间的推移,20世纪初到上半叶的少数现代作曲大师的作品正在逐步走向普及,逐渐被越来越多的听众所接受、所了解。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急剧发展起来的各种最具有叛逆性、最急进、最远离传统的诸流派,却往往如同昙花一现,只能在狭小的专业圈子范围内流逝。对于这一问题,作曲家的态度亦有不同,有的抱着“我行我素”的“主体意识”,公然宣称“我只是为自己而作曲,不需要听众的理解”,继续一味把自己的音乐与社会公众相隔绝;有的认为听众分为不同层次,一位作曲家只能为某个欣赏层次写作。任何作品只要能得到某一层听众的接受,就是达到了目的。也有更多的作曲家面对现实,严肃地思考这一对作曲家来说生死攸关的大问题,企图寻求适合于自身的“出路”。循着这条或许是“幽径”的小路,能够有朝一日达到“雅俗共赏”的理想境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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