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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在节目单上看到了梁茂春先生对《炎黄风情》的评价。他说:“上世纪90年代以来,在我国‘新潮音乐’蓬勃兴盛的时期,鲍元恺走出了一条中国交响音乐雅俗共赏的路子,引起全国的轰动,受到世界的欢迎,成为中国当代管弦乐创作的一座丰碑。他在‘新潮音乐’的重重壁垒中突围,从作品传播的广度来说,鲍元恺一骑绝尘,领跑了90年代以来的中国交响音乐。” X7 w( L4 f2 h6 z$ e/ ~
Z8 N! L$ V# I9 z4 U! S 鲍:上世纪80年代,我和当时所有中国的专业作曲家一样,对突然涌进中国的新潮音乐怀着新奇感,也下过功夫研究他们。经过一段时间,我逐步清醒过来:我们中国音乐的创作绝对不能盲目模仿这些音乐。我们要有选择地谨慎吸收这些作品的艺术技巧,但是不能生吞活剥。0 }% B5 ]- Q( Z H7 s$ z5 B" p) ~: ~) r: @
% k0 k" s* I" t 郭:您高度重视中国传统文化,和家庭的熏陶应当有密切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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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我的父亲于五四运动爆发三个月后出生在北京一个经营鞋业的富商家庭。十岁前就以写牌匾和操胡琴成为前门一带名噪一时的神童。他前半生的三十年,成长于时局动荡的民国时期,居住在大师云集的古都北京,在无衣食之忧的富足家庭环境和新文化运动之后崇尚自由的社会环境中,以文人雅士的恬淡闲适,倾心研修琴棋书画,从容博览经史子集。在中西杂陈中成长起来的那一代文人,博古通今,学贯中西,一方面承续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古训遗风,一方面也接受着西方人文精神的浓重熏染。父亲之多才多艺,令我等成长在文脉断裂时期的这一代难望项背。他工秦篆汉隶魏碑,通戏曲诗词音律。少年时代即师从北京寄斯庵张志鱼先生和天津津西印社张穆斋先生研习金石。上世纪60年代曾以行草隶篆开过个人书法展,在荣宝斋挂过印章笔单。他为专业剧团的程派大戏《望江亭》操过琴,全套行头饰演过京剧《四进士》中清正廉明的巡按毛朋。他的这些中国传统文化素养,对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N, L* V% P3 _& F, e( Q
+ \! K$ u5 m( z+ [2 f7 Z0 |- Z4 S8 x 郭:您的父亲对您的影响主要是环境的熏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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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7 @; i* h4 W3 ^, f2 ?. i- F, G 鲍:除了身教,也有言教。从我进入音乐学院附中到大学的十年里,他每周一信,以绝无涂抹的挺秀笔迹和文白相间的活泼文风,举一反三,妙趣横生地向我传授治学与艺术之道,篇篇如秦牧之《艺海拾贝》,马南邨(邓拓)之《燕山夜话》,在中与西、古与今、雅与俗,博与专、学与用、取与舍诸方面的论述使我受益终生。可惜在“文革”中随着我身陷桎梏,精心装订的厚厚四册信札全部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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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看得出,您的博学,也是来自家庭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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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m, V) w( ~* Y9 `1 m 鲍:谈不上博学。因为从少年时代就术有专攻,集中研习音乐,花掉了我毕生精力。作曲方面,我还是崇尚巴赫、贝多芬和勃拉姆斯的严密结构,喜欢德国、俄国和法国的管弦乐法。我曾经打油一首:结构遵从巴、贝、勃,弦管承袭法、德、俄。自幼喜好诗、书、戏,乱读涉及文、史、哲。. _0 @! [- F$ q8 X9 e; J;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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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那您是中西并重,古今兼学。- j! Y- K* g&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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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我对年轻人的要求是这样的:西方科技,什么新学什么;中国文化,什么老学什么。文学方面,我自然还是更喜欢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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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 Y3 I+ Z! t; P. h5 S- G 郭:欧洲的作曲家,特别是浪漫主义的作曲家,十分重视自己的文学传统。欧洲那些伟大的文学作品为作曲家的创作提供了无比丰富的题材: 莎土比亚的一部《罗米欧与朱丽叶》就启发出来三部同名音乐名作:柏辽兹的清唱剧、柴科夫斯基的交响幻想序曲和普罗科菲耶夫的芭蕾舞剧。普希金的一首短诗《不要唱吧!美人》就由格林卡和拉赫玛尼诺夫分别谱成完全不同风格的两首艺术歌曲,又都成为两位大师的歌曲代表作。俄国作曲家珍视他们民族的文学遗产,我们可以数出十几部取材于普希金诗剧的著名歌剧:格林卡的《鲁斯兰与留德米拉》、柴科夫斯基的《叶甫根尼-奥涅金》《黑桃皇后》《玛捷帕》、里姆斯基一科萨科夫的《金鸡》《沙皇萨尔丹》《莫扎特与萨利耶里》、达尔戈梅斯基的《石客》《水仙女》、斯特拉文斯基的《在科洛姆那的小屋》、拉赫玛尼诺夫的《吝啬骑士》《阿列科》等。在舞剧方面取材于普希金作品的有格里爱尔的《青铜骑士》、阿萨菲耶夫的《高加索的囚徒》《泪泉》。用普希金的诗谱写的歌曲,至少有五十多首。我们中国作曲家,面对着世界上最丰富的自己民族的文学宝库,该做何感想?. z% T- u: Z3 r L
* a C% m1 q+ P- ]; D$ B 鲍:常常有年轻作曲学子对我抱怨说,生活太枯燥,题材太贫乏,没啥可写的。请你还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吧!尤其要深入研究中华民族最伟大的文化遗产——古典文学!她向我们提供了诗、词、曲、赋、散文、小说、剧本等种类繁多的典籍,是中国当代作曲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艺术源泉。如果把中国远古传说《禹王治水》《夸父追日》《嫦娥奔月》《后羿射日》《精卫填海》《女蜗补天》作成舞剧,把元代四大悲剧——关汉卿的《窦娥冤》、马致远的《汉宫秋》、白朴的《梧桐雨》、纪君祥的《赵氏孤儿》作成歌剧,把杜甫李白李贺李商隐的唐诗、苏轼陆游辛弃疾柳永李清照的宋词谱成各类合唱、独唱,依楚辞汉赋奇瑰的想象作成电子音乐,依汉魏乐府民歌叙事诗的故事作成清唱剧……这是多么广阔的艺术创作空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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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C0 E7 z1 V; b y' P+ p9 J, C 郭:您前面提到,已经离开厦门大学。是不是结束了从天津到台湾,从台湾到厦门的四十多年的教学生涯?' X5 M- ~; ^( e4 ~' E; v
+ E, |6 N6 Z% c 鲍:是的。我的一生前一半是听音乐,学音乐;后半生就是作音乐和教音乐。我已经是古稀之人,想集中做我自己最想做的事情。教学和创作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思路:前者是从前人充满个性的作品中归纳出共性,教给学生。后者则是从共性中跳出来,找到自己。艺术创作的教学,因为最终强调的是个性,所以几乎不存在“教学相长”这回事。. W y9 R M" I( C
: l' G1 d4 ~' b( E% j( q$ q 郭:您的艺术教学四项原则流传很广。您能不能在这里为读者再讲一遍,作为您结束教学生涯时刻对我们青年艺术学子的赠言?" `4 e# y1 m( T- v) T N% x- h
( b3 j! g& g1 s5 o% W$ G2 i! } 鲍:我的艺术教学原则是十六个字——自以为是、求异存同、不求甚解、得意忘形:$ d3 A+ s' j: i. x$ [1 U% Y4 E
: G+ G6 I* ^3 }8 C" {4 j: U: Y 一)“自以为是”,就是自信心,无此则一事无成。老师的责任首先就是通过各种有效的方法建立起学生的自信心,使学生的个体潜质发挥到极致。“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从心理学上说这句话是符合教育规律的,这里说的是心理学上皮革玛丽翁效应(希腊神话中一位塞浦路斯王子因心想而事成的故事)和罗森塔尔效应(1960年一位哈佛教授在加州一所学校所做的一次成功的心理暗示实验)。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是献给达尔医生的。在他完全失去创作信心时,接受了达尔医生鼓励他创作成功的催眠暗示治疗,使他恢复了艺术创作的自信心,从而写出了这部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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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求异存同”。艺术的生命在于个性。艺术创作不能求同存异,而是要避免“同”,找到“异”。出“类”(相同)才能拔萃。4 I" x& Q: U4 _5 c$ z4 g,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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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不求甚解”,出自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中:“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艺术的学习需要“学”(知识),需要“练”(技能),更需要不求甚解的“泡”----在感性体验中悟道。感受比理解更重要。过度的概念化文本解读,对艺术教育是有害的。婴儿在不求甚解甚至完全不解中不断听话,然后才能逐步会听会说。母语不是用逼婴儿理解的方式“教”出来的。此外,没有不求甚解的广泛浏览基础,“死磕”考试、考级的曲目,是难以从艺术上真正得以提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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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得意忘形”---得其意境,忘其形式(技术、规则、理论)。忘形,不是不要形,而是要把“形”修炼到炉火纯青,出神入化,才能达到形意兼备,以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样的艺术最高境界。8 c% Q- c4 I7 p8 F2 M(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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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感谢鲍老师!今年您在北京还要陆续举办《京剧》交响曲、《台湾音画》组曲、《禹王》清唱剧等大作的专场音乐会。预祝音乐会成功。同时,希望每场音乐会后都能够采访您,让我们的读者分享您的艺术成果和艺术经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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