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快速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6169|回复: 1

[微型小说] 台湾女作家苏伟贞经典小说:角落

[复制链接]
rewrewrwe 发表于 2016-11-30 01:06: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多少年来,疲累已极或慌忙过后,总之,觉生而无趣,往往浮上路的身影与微笑。模模糊糊并不清晰,有时,影像竟无,只充塞着与当年并行而永恒存在下来的感觉。年轻岁月不免太多幻灭,谁和我们一起长大呢?或许就是一圈圈年轮,扩充了生年。路,是持续最长的一个。

我们在黑夜中游荡,向不多话,也并不紧拥相依,走着走着相去丈远,仿若游魂,在情的天地中无所依亦无所谓。之所以黑夜晃荡,一则因为我工作远在北部,每周末到台南时已近黄昏,总有两三盏早亮的灯火在那儿等候;二则南台湾气温高,昼热氤氲,带分正经颜色,不宜有偏。黑夜中,放纵狂笑、恣意冷漠,恍惚自己可以消失然后膨胀,不是魔鬼,当然并非天使,是一个发展充分的自我,回忆起来,同时感受到了对方。

那年,为我年轻成长最顿挫萧索的一年,刚结束一场元气耗弥的感情,走来走去皆死角地步,并且徘徊难抑在原地打转,欲试图振作,反而回振乏力。窗外似乎老在下雨,我因而相信天若有情而我该平静养心。窗外除去霪雨霏霏,气温恒低,每天觉得冷。陌生北地,办公室清一色的男同事,彼此交游点到为止而已,生趣单调,除去上班便属晚饭后散步是件闲事,回绕办公大楼一圈圈走着,有火红的落日忽东忽西,但觉自己像那夕阳,总在人世沉沦。

见到路,是在冬季过半。长久的冷与咳嗽,终于使我染上肺炎,当医生诊断我必须入院,我坚持回到小城。回忆既往,我十分感怀这场病,若非病为关口挡道,我极可能直奔死门。人,常像那回不了家的狗。

病中每日早起,母亲已在医院床边或病房外长廊与其它病人闲聊,一顿顿营养食品补给到病床旁,我离家多年,早养成独立的习惯,每周末依时回家,不外对小城及纯朴风气的依恋,然而感觉上仍只为一客。

小城医院中病人疏落,竟连生忧亦如窗外冬阳,慵平、舒卷,不似病中,倒像家常日子。

日式建筑病房造形平和,病房外即是长廊,廊上砌有矮墙及拱门如窗,阳光攀附廊外即止,廊上永远冷冽阴沉,月光却爬上矮墙及拱门,在廊上映写容颜,甚而柔夷若无地匍匐、翻仰,明暗相依,宛若月神恋曲,有一贯轻盈、款摆的风格。黛安娜不是早死千年?轻佻与温柔往往一线之隔。我素来喜欢夜晚,至此,愈益沉溺其中。

当路固定每日清晨、黄昏拂过我窗前,清晨与黄昏,添了分颜色,似乎有了自己的个性,当然,还不是故事。也还不是传奇。

"多年以后,这里的病人大概不会流传一个肺炎病患的故事吧?"望着窗外路掠过的身影,我告诉自己。

那天初晚,万籁平寂,南台湾特有的针状松、尤加利树伴同晚香玉以形以味干扰着夜,是个沉郁的晚上。我靠坐廊上拱门,嗅着年轻而静谧的夜。突然由走廊那头迭传起脚步声,那身影,昂然大方早熟悉,却从没正面照会过。

他仍穿著草绿服,应该是军校医学院来实习的学生。从容开朗的步伐,其实更像一介军人。

脚步走到我面前停下,阴幽廊灯及月光下,我望见他胸前兵籍牌上写着──路齐。第一次,却并不陌生。也许是生病吧?人际距离失了秩序,种种生的顾忌,于无形中撤除。

"你这样吹风恐怕下辈子也出不了院。"他似乎有备而来。那语气又不是医生的责怪。

他看我永远是名病人吗?还是他看人不外病人?看清楚了眼前相貌,那张脸上柔和的线条却构成一幅劲洁的气质,这时代或我们那年龄,一袭风骨淡泊的神貌,竟让人生出今岁何岁的感叹。我摇摇头,若非我生错了病,是他错走了时光隧道?多么遗憾。

"不过在这儿坐坐真还不错,大概以后不会再有这种耐性了!"他笑了︰"我是说我。"

每天在长廊闲散自处时我都用保温杯泡一杯酽茶捧在手中抵住胃以驱寒,他发现了,伸手要杯,我摇摇头︰"你要喝只能另外泡一壶了。"在医生面前,我向来不隐瞒病情,对他,却很难想象要把自己的病痛告诉他。我仍不承认自己是名病患而是女子吗?

他似乎也不觉得我是名病者。医院中还能碰见什么人?一个人病久了,大约成为一种生的常态吧?

他打开杯盖,冒出一股雾气,仿佛摩擦的神灯。他喝了一口说︰"这茶还不错。"

"不怎么样,我因为喜欢喝茶,所以没什么个性,任何茶都爱喝,有时候劣茶反而有股粗气,倒蛮刺激。"

他若无其事,却又透出几许正经︰"原本很多事都是这样的,品味原来是没什么高下的。"

他要我下午跟他们一块儿打打球,活活神经,在过分独自之余发展一点团体习性,人会稍微健康些。

我无奈苦笑,团体生活我早过怕了,永远睁开眼便是一群人,唯恐自己太突出或失群,大家全在团体生涯中变小了。我并非刻意孤高,但是不再想因处人群中而努力隐藏自己,无论如何,不必跟他说明。

"你呢?爱喝咖啡?"我问。

"爱喝白开水。我在学校里没什么时间,所以养成了对茶不去要求的毛病。"

"这倒可以用在很多事物上面。"这不是他刚才说的吗?他应当听出来了,却只是微笑,然后摸摸我的额头︰"你比我平常看你时脸色好得多,是不是发烧了?"

当然不是,我想,我早明了北部长大的孩子大致是什么样子,我更清楚我是属于南部的,我们能有什么共同的经验呢?这一刻,我们都在同一温度下便足够。不需要他陪我说共通的语言。对于感觉,大家还是节省使用较佳,一切都将多余。生活中,我们无需于固定时间去固定地点报到已属至幸。爱情之分不就是如此吗?

他要我讲我常做的梦给他听,这对我言几乎轻而易举,每晚每晚诡秘多意象的梦像水晶球摩擦后即显现,有重复的,也有新诞生的。在医院这段日子,我做着同样一种梦,梦见灯泡与玫瑰花。当我拿着灯泡与玫瑰花走出落地玻璃门,外间世界整个变了调,低头一看,我手中的灯泡与玫瑰花也枯燥成陶雕模样,店员从后面追出来说︰"哪,这是找给你的钱。"是一张车票。我在梦境中醒来,却在现实中讲给他听。我发现我并不当他是个大男人,是个男孩、是夜的影子。我愿以平静的心思与他相处,因此我们之间是绝不波澜的,他真像我积蓄生命中最放松的角落,有多少人喜欢角落呢?大家更愿意站在舞台中央吧?他会因而认为我无趣吗?我并不在乎。而夜似乎愈来愈深而不觉得。

我继续着我的病中,表面上看来是每天吃母亲所炖高汤。有一天母亲问我︰"我昨天晚上散步散着就到了医院,你不在病房,医院关大门我才走,你跑到哪儿去了?"

"随便走走。"我说。

"你不要拿自己的病开玩笑,闹严重了,一辈子就惨了。"

正当我捧了稀饭就嘴,瞥见路打窗外走过,剎那间,恍若那是另一个人,他在白天权威得多。他微笑不避地打了招呼。

母亲疑惑道︰"那个人是谁?我好象经常看到他。"

"一个实习大夫。"我说。

来了又走的实习大夫。布告栏中经常贴着院方警告军医不得在外兼差的公告及惩戒命令。这个生老病死的地方,不免浓缩了强烈的不安定。能由这里出去,恐怕真是件喜事。但是他却是我的角落,我不由要苦笑。

接下来几天,由傍晚一直到院内完全阒暗,他都没有出现。我仍喜欢夜来时候静守长廊,不光为等谁。停坐成冷,高树阴幽,医院中野猫特别多,一代代繁殖下去,它们在黑暗深处奔窜、鸣叫,偶尔射过长廊,无声无息。急诊室便在长廊尽头,急诊室外总有人打地铺苦候。force医院一向比较少纷争、喧闹,因此医院不像医院,更像驿站,人们通过此地往要去之处,充塞着流动感,若非旅人,驿站那有存在价值?人生多么残忍,流动不也是悲调的另一面貌吗?此时此刻,这世界上有的驿站正空着,也有若干人曝光星空下却找不到收容他的驿站。

我学习猫们在医院中游荡。实习大夫宿舍仍有灯光,他住那一间?凝望亮灯的窗口,分外夜凉贴身,我转过视线往回走。

医院中角落忒多,有不少停止使用上了封条的空屋,也有小规模间数不少的实验室,实验室里排列不一的瓶罐像装着许多人遗失或待研究的梦,经过一间实验室,屋里是黑的,但是玻璃器皿反映月光,竟使屋内一片幽光,我贴近了玻璃窗往里看,看清楚了一个个瓶子中装的是动物胎身。一具具小身体浸在药水中,空气飘着福尔马林的味道。那些身体被关起来了,他们的灵魂呢?紧贴住窗口,我深深觉得这是一场梦,但是我的脚似乎被月光点了穴,我们都不能离开吗?地上是月光还是我的泪水浸成一大片。

我急急转向,看见了路。他穿著如我一样的病服,清澄如昔,却抹上一层他周身少见的疲倦感。

路牵紧我跨穿一排排长廊走到医院最后一区,那区的房间全上了封条。老朽待修,是日据时代建筑最好的下场,至少不是拆了厘平重建。长排房屋最后是块空地,空地之后便是产房,不知名大朵大朵黄花发散腻香,在夜色中诡异怒放,地上是一蓬一蓬失了水分的落花。何种现象叫落地生根?我们却活生生看见了。

"明天早上充员兵会把那些花扫干净。"路突然说。

"那就好。"

他握紧的手有股异常的热,而我常年冰冷的手仍冷着并没有被熔化。

"我得了急性盲肠炎,在床上躺了几天。"他说。胡子干净、头发稍长,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仍如此冷静为什么?

"有几个同事轮流照顾我,你放心。"他将我拢紧。周遭气温愈来愈低。我愈觉血脉体温急速下降。白天睡多了,这刻清醒得可笑。
音频应用店铺 音乐发布 中国原创歌词网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mzzvr 发表于 2016-11-30 13:31:58 | 显示全部楼层
"你好点没有?"我问。

"小手术而已,我那天看见你母亲,突然在生病的时候很想吃家里做的东西。"

那些胎身,人生避之不了的流动,我们到底在完成什么?我低下头,又见到月的光及泪水。

他沉沉揽住我,将我的脸枕在他肩上,我们的呼吸如此接近,他温暖的呼吸是生之气息吧?我在黑夜中叹了口气,他毫不迟疑唇面轻摩我脸颊,托在我背脊的手掌十分温柔,教人放松,我先是挺直了腰,继而僵直身体似乎觉得有所托依而不再坚硬,他也感觉到了,即刻拥紧了我。一个温柔、平和的人,双唇如缓缓滑过水间饱满的风帆。

他比我小,奇怪这会是爱情吗?未免太淡。我不必问他将来想做什么、何时实习完毕离去,甚至有没有女朋友。在我疲乏的日子里,这所有都是负担,鱼水相忘于江湖,即便知道一切答案,我自得继续留院而非留在江湖,也许多年后我们再见,又是病房。我无法想象医院外、疲乏心境外和他见面的情形,他是个医生不是?

依偎着他,望到产房,闻着花的软腻,我告诉路︰"我是在那儿出世的。"

"那间产房封掉了,我们现在有最新设备的产房。医院里只有婴儿呱呱坠地那一刻是喜气的。"

"我出生时候,这棵香花树就在了。"

"你闻到了?"

"嗯,我无论走到那儿都觉到这花香。"

"你觉得熟悉是因为你喜欢,你认识我不也很自然。"

"也许吧?"

当我们并肩穿越长廊回病房已近初晓。一排排病房大半空着,冷冻库正有人拿保温袋取冰块,大块结晶冰角在夜中散放冷光,掺和了夜凉如水。医院中经常有病人漏夜高烧不退,夜,潜伏着死亡的袭虐,无声无臭,像冰花。即将破晓,但愿需要冰镇的这个病人撑过长夜。

路送我到病房门外,如往常一般伸直了腿坐在短墙上,并以两手把住我双臂,让我站在他面前,平头等齐。

他说︰"我们今天过得还不错,虽然我也穿著病服,我的心态是正常的,没有人不向往这种夜晚。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别想太多。我病好了,也许我们可以到医院外面走走,这地方让我觉得我们的关系不正常。我不怕被你的病传染,但是我怕不健康。"

我怎么看这件事呢?他是一个绝对的个体吗?不具任何人的影子?更非关我心境已到谷底任何事都无所谓?他也觉得了吗?

他走到急诊病房前与等候在外的家属讲了一会儿话,他说过那个病患只是在拖时间。他在走廊尽头消失后,长廊上便又只剩下呆坐着的病人家属,那守候者坐了会儿倒头睡下,又突地起身索性将折叠床收拢靠在角落,做着每天同样的动作已经半个月。

我没有回床上躺下,步下长廊后不知何去何从,茫然在医院中游魂,天际终于露白,充员兵开始在打扫分工,他们与我及路一样,被圈在这里,这是我们当初所能预料到的吗?他们每天穿著制服,我何尝不是。遑论爱情,任何事都有一种表面的完成。我只有回头往病房走。

稍晚母亲送猪肝汤来,我提着保温壶很快找到路的病房,他正面朝里墙躺在床上看书,我站在门外良久而他浑若不觉,不知道在看什么书如此专注,他几乎一夜未睡,仍能专心一件事,这品质正是我所缺乏的。他不在意许多事?而我,在意许多事?

听见──"路齐",他转过身子,我们似乎是第一次在白天面对,这才发现他有一双兔宝宝牙,笑的时候眼神清澄,他真像一个永远的男孩。

喝着汤,他突然说︰"我实习快结束了。"

"回学校?"

"嗯,等待分发,你不知道我家的电话吧?我怎么跟你联络?"

"你走前我们再说,你看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最好跟我一起走,其实你现在就可以出院了,回家静养就行,当然,如果没事,在这里住到更好。"

"我想想看。"忆起北地多风及雨,那真像个恶梦,我站起身子说︰"我回去了,你睡一下。"枕边是本《黛丝姑娘》,一个农村女孩成长的故事,下场十分悲惨。

"下午去外面走走好不好?我对这个小城还没什么认识。"

"好!"

母亲问我去了哪里?我说看个朋友。我几乎是在对任何人规避这件事。

黄昏,他换上一身体育服,我也是,我们顺着医院前大马路向下走去,不远处便是一所大学,有着南部特具的植物及宽广、沉静的校园气质。

我们绕进校区,路走走总得坐下休息片刻,看得出他兴致很高。他坐在石椅上就像石椅上原有的石雕,线条简单而洁劲。我对他的了解仍然有限,如果他现在消失了,就只剩下一个名字,什么也不是。这是他有意造成的吗?

"嗳!"我叫他。

"我有名字啊!"他强调。

"路齐。"

"这才乖。"他似真非假︰"你放心,你如果不辞而别,我会逮到你的。一切慢慢来,好不好?"一切有形式而无实质,这是人对习惯认识的一项劣根性吗?

黄昏朦胧中,有落叶飘在空中,三三两两学子车行来去间有细语漫步者。不远处球场上有几个学生正抢天黑透前时间,万物秩序井然。北地寒澈冷风刮着什么?我年轻零乱的岁月吗?认识路究竟是失或得?

我笔直走去,觉到了怕。在情的地域中识别清楚为先着鞭者,次为不迷路者,最无可救药,是陷在泥沼中犹挣扎者。如我。

路突地超越到我面前,面朝我倒着走,双手插于袋中,一语不发,光领着我。他不用看路便可顺利行走?他宁愿面向我而背对前程?这组织真滑稽,我忍俊不住停下脚步,路才牵住我往前步去。我恍如有千偈待解,却又多余,不过我想,那一刻至少比以前快乐,有问题总比茫然好。

一下午游荡、闲坐,吃小摊子,终于觉得疲倦,才往医院走。我们漫步间,几次经过医院,当然清楚那不是我们的家,可是晚上必须回到那里,而且我们在那儿认识,对未来却是谁都无法预测,医院一隅有着我们的记忆,外表看上去分外陌生。不相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会发生什么故事。

路问我累不累?我摇头。长在小城,早习惯安步当车,人生几何,何处是急急待赴的目的地?缓慢行走,负担减轻,再远的路,可以一步一步走到尽头。我想他是累了。又好象不是,年轻澄静的脸上思索着什么?他失过恋吗?曾经如此一步连一步排遣吗?

"想到那里去了?"路重重握住我,我将他手掌摊平,伏在我手心上,他的手掌真大,十指瘦长,掌纹繁复,他带着一具天然X光机洞察人心吗?他到底知道些什么?为何从不问起我的低落、沉默?

路送我回病房,整条长廊晦涩迷离,加护病房外守候的家属已躺下,我们在初次交谈的拱门短墙上盘脚坐定,像最初也像最后,夜风如往日袭袭。没有月亮的晚上四处皆暗,是个没有阴影的世界,教人安心。真愿在这样的夜晚就此睡熟。我闭紧眼睛,从脑贴靠砖柱,耳际一声"啪"!是他以拇指、中指打出的效果。仿若王子的吻,震醒了沉睡的公主。我又笑了。不只一些些害怕了。

"一年当中,你最喜欢那季?"我问他。

"冬天。"他说︰"天冷,人好象干净一点。而且这一年快过去了,没有做的事可以不必再费心,内在的情绪整个调适过了,整个人十分安静。"

如果他曾经独自度过冬天,他还坚持吗?如果他没有谈过恋爱,岂不是更具危险性?他似乎无意知道我喜欢那一季,我讨厌冬天,但是却说不出喜欢哪一季。每一年不都有四季吗?我突然对这么规律的日子极端厌恶起来。

我已经看到了我和路的未来,有一层相通的气息,却没有相同的体温,然而连这点都没有承认的必要,更不必检讨我们的未来。

"我想睡了。"在夜色中,我一次次清醒的望着他在走廊尽头转弯,为什么清醒?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是医院中的生之忧患、死之安乐陪伴着我吗?我应该真心如何看待这件事?在乎或不在乎?长廊尽处还有一条路吗?我竟无办法。

每天,我们昼寝夜游,或在院中散步,或外出闲荡。树下永远落着一地黄花,我告诉路黛玉葬花的情节,路说他一向厌恶顾影自怜,花开花落是自然现象,好好活着是件最高尚的情操。想来应是。这种挣扎的无奈似乎疲乏了。虽然我仍不时思索。

有一夜,我们去海边看星星,躺在沙滩上不知怎么睡着了,夜半被风及马达声撩醒。路双手搂在我,乍然张眼是天与海一片漆黑,耳朵是一阵一阵翻浪声,沉郁持续,仿佛永恒的诅咒。出海渔船的马达声是人间的战鼓。防风堤后的渔村透露灯火两三点,这是凡世或仙境边缘?我陡地直起身子,望向远天漆黑如墨,写不出一行心事,那翻腾的海音,不必再多唱和一句,和当年种种快乐不过如此,又如何呢?

咫尺处突地冒出一个身影,看清了,是个渔民,他横过我和路,却罔若未见,我们真不存在吗?我捏捏路的脸颊,他未做反应,只定定望住我沉思,他想到什么?此情此景不是永恒,却有永恒的企图,所以令人有举棋之窘?我再忍不住难抑泪水,墨黑里,谁能看见?他烦躁不安地说︰"怎么办?"

是的,怎么办?爱不深,痛不切,已经没有共同的时间了,未来的起跑处与终点何在?那摇旗鼓掌者何在?相识,真只是对爱的一种本能认知吗?是跑一百公尺须知吗?只是力与美的结合吗?为什么要白费力气!

"我已经很感激你。"我心里想,明知道流泪完全于事无补,我仍然在黑夜中默默垂泪。

"一个人跟一个人初见面就产生一股熟悉感到底是幸或不幸?"他说。

"不小心遇见了,能多讲什么?讲不讲都扯不清,你心里能明白,这已经十分难得了,我们何必怨天尤人!"我记起我比他大,并且想起属于我的冬天,但愿这一切人为的巧合不要有个他的冬天。

"你知道吗,我一直发誓三十岁才结婚。"

"不必改变你的决定。"也不要有任何负担,我想。

也许我们在别的地方相遇就没有医院气氛所加予的生之临场感,我们是否过分白描了这乍熟的感动?我从来不以为他会是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但多么感激一个臂弯暖和了冬季,提供了休憩的角落。一个角落遗失那里并不重要吧?但是我为什么如此难受?

幼儿时期总喜欢找个角落藏身,天地愈小便愈有安全感,当我们逐渐老去,再没有地方是可大可小的了。返身一照,却恍惚见到逝去的身影,挫折仍窝在昔日的一隅。

我们在绝早的清晨起身回医院,我坐在车后,以额头抵着他的背,疲累已极的感觉接踵而至,双手环抱他腰身,那瘦盈一握。病态没有伤害他的青春,一种不清楚的爱反而磨糊了他的心吗?谁是那黎明即醒的神?昏昏沉沉中,我靠在那背及肩膀驶向更大一片海,我想,我该先睡一程。

接下去几天,我镇日不在病床在医院各个角落。坚持,如果是一种美德,现在也不代表任何了。我知道路会找我,然后会怀疑,他还不太懂得坚持,但是他敏锐的心会因而受伤。沉坐中,是冬天的冷抑或失去太多,我清楚地意识到从没有一刻,我如此静而轻松。身体元气竟一天天更硬朗。

我悄悄办妥出院手续,雪白的床单每天铺得平整看不出走了或来了,医院,莫非是个不生不死、自生自灭的地方?我在家住了一夜,安宁处各地相似,只比病房多出电视声,人的声音是不容易消灭的。第二天黄昏,我回到医院找路,在医师值日室找到他,他显然心绪不靖,眼神忿怒,我们仍走着医院每一角落,我对爱情一如他对爱情都有分直觉,可惜我们也都明白光有直觉是不够的。没有比直觉更危险的事了。

"为什么这么残忍?"他低头用心重踢每颗遇见的石子。

"将来你会觉悟到我们做朋友比做伴侣好。"

"什么将来?"他忿忿说道。

就是将来,没有定位,没有年分的将来。一段最可悲的恋情莫过于不承认这分情爱太平凡;最让人不忍的莫过于自承白忙了一场吧?我们都有缺点,但是和人生的缺憾比较起来,人的缺点还是因为人。人生缺憾呢?

"我明天就要销假上班了。"我说。

路没说话,我想他有些恨,很快会过去的。他仍是我最愿记忆的一个。

踱到黄花树下,甜腻沉香在角落隐伏着,一如往日,浓得多余。

"我们的角落。"我轻轻说道。

"什么?"我知道他一直在害怕,他也厌恶他的害怕。

"我说过我记得这花香,也许下辈子还记得。"

他笑了,那两颗门牙丢到屋顶上,下辈子长在别人牙床上。也是记得,虽然没有名字。

我没有再去道再见,一个好医生是天生的,会谈恋爱是天生的吗?重新回到办公室,高地的风似乎不再那么狂野。在冬天尚未完全过去,我离开了台北,心底是更深的寂寞与冷。我经常以酒驱寒,并且经常想起路,他清澄的笑,开阔的神态,一直是我疲累至极最深隐的角落。是的,有关路的种种我绝不和任何人提起。

再经过医院,无论春夏,高实苍劲的枝芽由墙角探出,在医院某个角落,仿佛有幽香扑鼻,不闻也知道是黄花,不知名的花树。医院仍未变,至少表面如此。建筑物似乎很难改变,来来去去的只有人吧?路去了那里?公园里的睡莲仍在阳光出来的日子开花。我在台北的时间愈来愈多,回小城,逐渐也只是一个梦了。

几年后,当我已经完全习惯于台北的繁琐,有一天,我如往常在熙攘接踵的人群中等车,是个冬天的黄昏。突然有个人站在我面前,挡住了一切,是路。多年不见,他清澄的笑仍无一丝逼人火气,即便在人群中,仍具有稳定作用。我含着笑,忘了拥抱他。在人群中、在光天化日下,我们站在街头而非隐于角落。我轻拍他的脸,大哭一场的情绪拥塞在眉眼间,那大约是人类最不能控制的心灵末梢吧?

"一起吃晚饭。"他说。

我点头同意,再不必拒绝或坚持,我们都明白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仍是我最愿记起的一个。

我们在高楼中穿梭,他显然亦已十分熟悉这个城市,我们都没有提议坐车,多远的路我们都走过,无论时间已不多。

当他举起酒杯,我再忍不住终于笑出泪来,他不再是我的角落了吗?多么可惜。但是我多么高兴能再见到他。

晶莹璀璨的灯火铺成一种远景,以灯光的明弱区分远近,我们走在山腰远眺,再远就是淡水河出海处,渔火或者星光,都尚在人间。

"这几年我自信坚强不少,没有太多得失心,也不特别追求什么了。"他说。他更想问我这些年来吧?

"那就好。"我淡淡的说。觉得他已不那么害怕了。

午夜前,他送我到站牌搭车,是午夜使人沉默吗?抑或走走已经足够?

我要他先走,我从来没有送过他,只一次次眼见他由我眼底消失,是长廊尽头还是现实深处?

路捏捏我脸颊,笑了笑,转头过了街。我感激他在最后一刻仍是笑脸,他坚强了不少吗?不如说他更贴心了。

目送对街渐远的背影,不必挥手;离别,从来不是今夜开始的。我突然发现,在台北这许多年的寻找有了答案,台北,也不再那么冷。这城市,仍有我们的角落不是?
音频应用店铺 音乐发布 中国原创歌词网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快速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小黑屋|手机版|音频应用|歌词网|投稿|中国原创歌词基地 ( 鄂ICP备13005321号-1 )

GMT+8, 2024-5-18 05:09 , Processed in 0.049667 second(s), 9 queries , Redis On.

Powered by Audio app

中国原创歌词网微信: 924177110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