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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型小说] 燃烧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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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秋言 发表于 2016-10-6 21:30: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燃烧的夏天

  入秋的日子,一切转暖为寒。熙熙攘攘的都市,人山人海,车流如河。海男提着公文包穿过斑马线,感觉到少有的轻松,终于抛开了世俗的纷扰,没有人点头哈腰地局长长局长短,也没有人盛气凌人地颐指气使。

  “咕——咕咕——”是鸽子的叫声。海男抬头望望天空,一幅秋高气爽的淡墨,谁家的鸽子呼隆隆地滑过透明的空气,又淹没了视线。横穿的高压线上,一块淡黄色的尼龙围巾飘展如旗,令他想起二十二年前的野鸽。

  正冥想间,与一位城里少女撞了个满怀,对方冷不丁“啐”了一声,就像陈景润撞着树一样,海男连忙调动脸上的线条,陪着笑脸想道歉,一种磁铁般的声音把他吸去——站在眼前的竟是深深地刻在心底的野鸽!

  野鸽“扑哧”一声笑了,眼角的鱼尾纹涟漪一样荡漾开去,把海男的心事鼓搅得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咯咯咯——”相对无语时,野鸽便用笑打破尴尬和沉默,这种银铃般的笑声,像醇酒一样把海男灌醉,他怔怔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海男,你出差哇——”野鸽没话找话,在他的臂膀上擂了一拳,擂醒了冰封二十二年的记忆。他仔细瞧了瞧,野鸽身着半节工呢子大衣,淡黄色围巾严严实实遮盖她白晳而颀长的脖子,掩盖了隐隐若现的纹路,那双清澈的丹凤眼仍然扑闪闪的,象春天树梢嫩绿而闪亮的叶儿。

  “你好,野鸽。”在官场上混荡了多年,海男习惯而礼节性地伸出了手,触摸野鸽的手,质地仍很柔韧,手背上的纹路被岁月的痕咬噬过,一股强色的电流使他通体透亮。越过她的伪装,海男联想起静静的睡美人,一首叫《夜声》的诗意境晃荡而来:

  当深谷的月光接近中天

  天空仍不动声色

  圣洁被情人的指甲

  轻轻一戳就陷入深深的寂寞

  弃落在旷野的星光

  柔软如火坚硬如火

  那是一个怎样的地燃烧着的夏天啊!

  就在那一个燃烧着篝火的夜晚,一种异样的触抚把他的情感扉页打开,海男确确实实感觉到了爱情的来临是如此地神秘地妙不可言。

  仲夏,河水潺潺潺潺地流,河滩旁的篝火像夏夜山润坟冢的幽蓝一样燃烧着。海男和野鸽蛰伏在河滩上,叼叼地絮说青春、爱情与人生的话题。

  “鸽,你长得真美。”海男像所有遁入初开情窦的少年一样,笨拙地对野鸽说。

  野鸽蛰伏着,双手托腮,露珠在草丛里润滋滋地滚动,野鸽美人鱼一样在墨绿色的波浪里蠕动,海男凝神地注望着她那双黑亮的眼睛,普希金一样多情地舒展意念:“你一点都不象山里人,是城市里的大美人。”

  听了赞美,野鸽便格儿格儿笑。

  “海男哥,别蹊落我,你才是有才有貌,我是个货真价实的土老冒。”那时,海男因发表了一些铅字,学校毕业后,从乡文化辅导员提升为宣传干事,邻里乡亲就把他喊成了“部长”。

  “你真的,有贵妃的天姿。”出生在泥土里,拌着泥土长大,对野鸽的人才,海男真心实意陷入了爱慕。

  “你当了部长,还记得我这个黄毛丫头,谢谢你哇,海哥。”野鸽轻描淡写地说着,白晳地瓜子脸上掠过一丝一丝的愁云。野鸽弄了四五届高考,还是老黄牛拉碾子——原地转。

  “你是会有出息的,鸽。”海男象是安慰,又象是自言自语地说。红蓝黄色杂伴的篝火频频地舔着水流的波光,河水哗哗哗哗地流淌着。

  “海哥,我是继续就读呢,还是去当兵,去援藏?”野鸽写满了疑惑,征询地问海男。一介小小的宣传干事,无力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对野鸽的境遇,只能是同情和惋惜。海男无奈地摇摇头。

  “可是人家的飞短流长,我能受得住么?”村上一位算命的老头,先是说野鸽还考不上,不如从蓝溪桥跳下去算了,后来受了野鸽妈的5元贿赂,就共着一个鼻孔出气,干脆给鸽算了个喂猪打狗的八字,说生成是喂猪的相。野鸽气极了,怒火指戳到八字先生的鼻翼上,连连叫他滚。

  “你要去上学,我支持。”海男激动地说,情不自禁攀住了野鸽的臂膀,一击酥软的暖流立刻颤入全身。

  “可是,你是你,我是我。”像是故意避开话题,对海男的单刀直入,野鸽故作高深莫测状。

  “鸽,你不能去当兵,那样会做兵牯老子的媳妇;也不能去援藏,奶油面包就那样好吃吗?”对海男酸酸醋意的关怀,野鸽扑哧扑哧笑了。这类劝说的话,海男不知对野鸽说过多少回了。也是一个夏夜的黄昏,海男偕同学去野鸽家玩暑假,恰巧野鸽高考又失利了,野鸽正一身白嫩的在房内洗澡,海男乐颠颠地浪入野鸽的书房,那大理石玉般的雕塑,令海男心惊肉跳,来不及多呆一刻,海男连连退出,一仰脖倒在尾随的同学怀里,轰隆一声,内里的野鸽便咯儿咯儿笑。

  出浴的美人儿出来时,海男和同学在阶基上等着,乘着热辣火燥的凉。野鸽说了一遍乱七八糟的话,而海男却在呆呆地怀想,那玩艺是怎样地诱惑人心呵!海男尚不知操的含意,一种朦胧的意识火苗一样窜上来。这个盛夏的夜里,海男第一次做了个宝玉式的荒唐梦,感觉和野鸽两条游艇或海鱼一样在蔚蓝色的波涛上嬉戏作怩。后来碰到野鸽,海男只见水花花的野鸽吱儿吱儿笑,挺舒服又挺烦人的。而那个夏夜,仿佛夺去了海男的童贞,那短裤中心鼓囊囊的一摊湿粘粘的,海男还来不及想象与鸽的什么部位碰撞,便糊了。尔后,海男见了野鸽,倒还害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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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莫秋言 发表于 2016-10-6 21:31:0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会儿,篝火溶溶地蠕动夜色,稀稀碎碎的河水的波光幻境一样飘动,海男和野鸽的距离自然而然靠近些了。黑夜里,海男的眼睛却清晰如画,注望着无可比拟的野鸽,海男定定地注入她黑亮的深湖似的目光。

  海男伸出右手,诗人一般在野鸽漂亮的脸蛋上滑翔,野鸽怔怔的,一动也不动;倒悄悄地闭上了眼儿……

  青梅竹马的一对儿,是有过许多游戏的。诸如煮灰饭,刮包包,打石子,玩过家家;童年的纪事中,海男和野鸽不知搬过多少回家了:一会儿在树下搭过蓬,一会儿在草地垒过窝,一会儿在阶基上排排坐,有一次,两人竟躲在家里,赤身露体互赏了一回,还狗狗一样呼啦啦地学习着拥抱起来,试行游戏。——这当然是多幼稚的了。

  童年的往事有些忘得一干二净,有些却深深地刻入脑海。那一个绿绒绒的春天发生的故事与这篝火燃烧着的夏天便息息相关。

  静静的涟河激情高涨地哗哗流。河堤的草芥毛绒绒的,象海男嘴唇上窜出的猎错的黑粗胡须。海男与同伴在远离农舍的河岸田边插禾。同伴说:天这么热。春阳也有毒花花的时候,尤其是春播时节。我们脱下衣服游泳去!海男说。

  同伴是黑黑瘦瘦的,海男是白白胖胖的。

  绿禾在一白一黑少年的手中弯弯曲曲地延伸。

  一团黑一团白在偌大的田垄间缓缓地移地。

  就有讪笑声。海男怕羞,搭蓬状了望。没见了人。海男便自个儿的抹了把黑黑软软的泥巴,把鸟窝涂黑。同伴插得快,在远处喊:“海男,耍么子把戏?”海男只管笑。同伴也想学样时,忽然憋见了一团红红的影子,是野鸽在打猪草。同伴尖刻的逗野鸽:“来,帮插插田。”说着,就把鸡鸡拔拉得一摇一晃的。野鸽似懂事非懂事的成人似的,啐道:“要死哩。”就以手遮脸。听见话声,白色的海男顺势在田里骨碌一滚,滚出一头水黑水牯,全身就黑了,水漉漉的。同伴却斗胆冲出去,去抓野鸽,野鸽挖泥巴,扔,同伴就学海男样的滚进水田,嘻嘻哈哈的。野鸽把篓放在田墈上,嗵嗵嗵扑进田里,摸起秧蔸就插,象个狠子手。海男全身羞怯得颤颤的,同伴却一点一线地陪伴起野鸽来。

  一行弯弯曲曲的绿禾在野鸽的手下鸡啄米似地延伸。这时,太阳升高了,光照暖烘烘的。野鸽呼吸一口来得及时的清新风,额角的小刘海漂亮地旋起来:“去,洗了澡,穿好衣服,不然,我不插了,走了。”海男早就没命似的逃出水田,一个猛子扎入了田围的小河,挺温畅的。同伴不再野,逃也似的把河水搅得哗啦啦的。野鸽静下心来插禾。一白一黑的少年在水中鼓捣着,一白一黑两只嘎嘎嘎的鸭子似的,划破了变得有点浑浊的水面。

  很快,浮光的水面排起了一大片绿秧。

  海男和同伴上岸穿衣服时,野鸽要走了。同伴嚷:“野鸽,再插一会,我们不欺侮你了。”野鸽就扑哧儿扑哧儿的笑,一种征服的快感的小女孩在朐暴涨起来。

  野鸽走了,两个少年手里捻着秧蔸,或站或坐在田墈上出闷气。整整一个上午,海男和同伴插得很慢很慢。海男提议说:“我们为野鸽打些猪草去。”同伴点点头,顽皮地说:“我真想操了野鸽。”这挑衅激怒了海男,他挥起一拳,在同伴的身体上打了一个趔趄,便不再言语。

  待插完田,日上中天。海男和同伴没精打采地各抱了一摊猪草,送到野鸽家,算是补偿。野鸽在家,闭门不出,海男和同伴怏怏地回家。

  海男和同伴尔后见了野鸽,都颠颠地逃。在野鸽面前,他们不再敢撒野。同伴却小小年纪,便得了幻想狂,见了野鸽就喊“堂客”。记不起什么时候,同伴便从视觉里消失了。海男和野鸽自然地同着学,青春期的怪诞心理,中间,他们隔膜了好几年。

  人类总在不同时期演绎着一些重复。譬如海男和野鸽,儿时的亲密无间,两小无猜,少年的羞怯逃避,青年的两厢情愿,又有缘无份。中年呢?老年呢?相互结合着的一对男女,从陌生,到融合,到冷漠,到丝丝入扣,到了中老年,多半还是天各一方。人终究是个体行为。

  淡淡的月色渐次愈浓。成籁俱寂。鸟雀的叫声若隐若现,虫蛙奏着细细碎碎的夜歌。听得见露珠润酥草丛的声音,河水舔着波光,篝火愈演愈烈地燃烧着。一切均被自然陶醉,两厢情悦的欢愉隐遁在大自然的和谐里。

  海男的手在野鸽脸上滑翔时,是否都漫想起童年的往事,少年的荒唐,青年的踟蹰?海男好想去掏野鸽迷人的雀窝。那象征,在疯长些什么?这是海男想急于解答的,面对湿润的伪装的沙漠,海男是怔怔地畏缩不前了。

  “鸽。”端起野鸽秀美而白皙的面庞,海男悠悠地抒情,“吻”的意念呼之欲出。野鸽呆了,定定地注望海男的深情,咕咕燃烧的诗情便打了一个停顿。

  野鸽悄悄地闭上了眼睛。她是在等待一种幸福的降临,还是在等待一种暴风雨的袭击,抑或是在一种慌乱中拒绝突发灵感的热情?海男捉摸不透野鸽的心事。海男凑上嘴唇,双方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异性特有芳香的微息呼吸声鸟儿一样飞翔起来。

  海男的嘴唇离野鸽的眼睑咪咪子近。野鸽的第六感觉运动起来,她软弱地、坚定地摇了摇头。末了,海男捏摸了一下野鸽的耳根,借着清淡的月色,野鸽的脸腾地红了。她倏地睁开了眼儿。

  “海男,你是部长,”野鸽生硬地说,“我……我是农民,你想过没有?”野鸽心态变异,像是质问,又像是考验。

  “我,我是……”习惯于在纸上表达,羞说一个“爱”字,海男转而换了鼓励性的话:“我希望你早日考上大学,不走出一个‘农’字……”野鸽没听下去,她的心是慌乱的、矛盾的,她打心眼里喜欢少男,从她的情态、言表,但她在徘徊一些心里的积淀。

  海男的心绪高涨起来,血液涌腾着。他的心,在快要飞出胸膛的时候,忽而一座山的屏嶂阻隔着,他从靠近的意绪中挪开去,隔离野鸽些微距离。喘息的河流哗啦啦扑跳了几声,是鱼虾们在夜河中嬉戏,海男糊糊地想,只见鸽包装着美人鱼一样的身段难以觉察地打了一个颤。

  海男腾地站起来,呼呼呼地踏响草丛,走到数米远的草滩,呼隆隆地扬起玩艺,洒了一泡长长的尿,清淡的腥气热乎乎的伴入草垛,野虫又鸣啾起来。

  这时,他的心里恨煞起野鸽来,怪她惊刹了一地落巢的诗意。他干脆在撒尿的地盘滚了一地,就静静地躺下来。蚊子轰轰隆隆来袭击了。还是成双成对能抵制孤独,他走近野鸽。

  野鸽已坐起来。微风淡吹,额前的刘海三两丝飘动,抹走丝许的倦意。海男靠近野鸽坐下去,两两雕塑似的,相对无言。

  野鸽要方便,慢慢站起身来,脚丫子在草地乱乱地跺着。她嘴唇蠕动着,想要说什么,欲言又止。

  “那边草地……”海男领会地指指篝火燃烧的方向,野鸽向那边走去,尿憋得些微疼痛。她在前面不远处想松解,看到海男的头朝着这边,便继续通通的朝前走。海男平心静气地倾听着什么,淡兰色的影子隐隐绰绰,水声叩击着鹅卵石。

  “蛇!”忽听得野鸽熟悉而尖利的叫声,海男立马起身,跑着小步向野鸽奔去,海男跑得急了,差点摔了趔趄,待立定时,只见野鸽鱼肚白一样的下腹前黑丛一闪,白嫩的臀部闪烁着露了一下,野鸽背转身在腰间系着裤子。

  无言的对抗中,天暂暂亮了。

  就有人传说海男和野鸽的恋爱。原来,他们走近河滩的时候,一个熟识的后生撞着他们,后来悄悄盯了稍,又悄悄走了风声。

  这风声把他们本来平淡的心缚紧了,使他们感觉到一种悄然的爱恋。

  两人心照不宣地交往着。时间过得风快。海男调任县文化局任办公室主任,野鸽自费上了湖南大学土木系。

  野鸽上学的时候,海男骑着单车来送行。野鸽的行李及其简单,一个提袋就够了。夏日的炎阳象烘烤似的,把两条影子烤得热辣潮湿。他们一前一后走出熟悉的田垄,俨然一对小夫妻。

  海男骑着单车,叮铃铃地拔响铃子,高加林一样打着唿哨,不意,野鸽看那晚盯梢的那个青年,在下坡时动弹一下,车轮撞在古头上,海男迅疾拐了一个急弯,野鸽被摔了下去,单车带刹不灵,直直往前冲。海男折回来,扶起满身灰尘的野鸽,那青年早跑溜了,野鸽尴尬地笑着,丰腴的膝盖灰糊糊地沾着鲜血。海男用手帕轻轻地擦拭着,在闹得沸沸扬扬的恋爱声中,第一次实质性接触野鸽的肌肤,手不禁有些颤颤地。

  一路纳闷。到熙熙攘攘的汽车站,两人相对无言。上车的时候,海男好伤感,野鸽黑白分明的眼睛只是定定地瞅着。笛鸣车动,海男紧追了几步,野鸽定定地站着,淡淡地说:“谢谢你,回去吧!”

  一颗心失落了。

  县文工团决定把根据海男小说《燃烧的夏天》改写的剧本搬上舞台。鬼使神差,担任主角的演员闲鹤却与野鸽惊人的相似。闲鹤向海男请教一些细节和表演。海男经常偕闲鹤来野性的涟河边散步、谈心。

  闲鹤想体验仲夏夜的细节。这时,刚好虚构的海男主角出去排演另一出剧了。差不多选择了同地同景。涟河水潺潺潺潺地游,激情的篝火舔着幽蓝的波光。海男和闲鹤静静地坐下来,谈着剧本,以及剧本以外的题外话。

  “野鸽真地太偏离了现实。”闲鹤说,丹凤眼凝视着海男。海男无奈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后来野鸽在大学里恋爱了吗?”闲鹤天真的问,海男苦苦地笑了一声。

  “请与我同行,与我同行——”闲鹤无聊,背着潜台词。海男了望无边的旷野,纠正说,“来一句:燃烧的夏天/把我烤焦/仲夏的月夜/我落寞的心/被情人圣洁的指甲洞穿……”“这是应该再加进去的吗?海男。”闲鹤打断海男的抒情,恹恹地问。

  海男和闲鹤躺在草滩上,月色如水,三两颗星光点缀在辽阔的高空。海男本能地揍拢闲鹤,注望着她黑葡萄似的秋水,口里喃喃着:“鸽,我的鸽子……”便端起闲鹤的脸盘,冷不丁亲吻如故。闲鹤应和着,与海男拥抱在一起。海男便又想起童年、少年、青年的许多故事,对野鸽的激情爆发着,海男的手诗人一般游荡起来,从闲鹤秀美的发迹,到峰峦,到神秘,漂流起一路无垠的幻觉。

  雀虫鸣叫着,河水应和着,在浅浅的露珠潮润的草滩,海男感觉到了要在浅浅的涟河夜色中野渡。伪装自然而然剥蚀,鱼蛇懒懒地、软软地游戈着,海男感受到了一条真实的美人鱼。洒尿或不洒尿的细节被忽略着,作家与演员把情节推向了高潮。幼年、童年、少年的细节,永远成为一片虚幻的真空,让闲鹤在台词中永难契合地念诵着。

  仲夏河滨的野渡,把海男《燃烧的夏天》的故事修改了一遍又一遍。融合之后的闲鹤呜地哭了,歇斯底里嘟哝着:“不,我不是野鸽,我是美丽的闲鹤!”海男被吓惊了,进入戏剧主角似地说:“对,你是闲鹤,鹤——燃烧的爱人!”闲鹤勾起白皙的臂膀,紧紧拥抱着神魂颠倒的海男,象拥抱的野性的涟河。

  《燃烧的夏天》演出获得巨大成功,立即在省、地爆响,海男很快被提拔为业务副局长,自然便与闲鹤吉成伉俪。

  后来,海男事业蒸蒸日上,成了县文化局局长。这当中的生活,自然略去了许多繁琐的细节。涟河无情的静静流淌,一个又一个燃烧着的夏天匆匆地过去。海男最后一次去湖大看野鸽,是在一个叶落满地的深秋,野鸽系着她常常系着的淡黄色围巾,穿着红色呢子风衣,冷美人一样地伫立在寒冷的风中。

  海男对野鸽讲起淡黄色围巾的故事。

  中学时,海男和野鸽同桌。海男见野鸽漂亮的淡黄围巾解下来,就恶作剧地把其塞进口袋,野鸽到班主任那儿告发,海男一弹弓把围巾弹上田垄之上的电线上。海男挨了狠狠的批评,始终不肯承认恶作剧。野鸽也只能望巾兴叹。

  讲着讲着,两人都会心地笑了。这一次,他们喝了一顿冷冷的酒。后来,海男就在《燃烧的夏天》的喝彩声中青云直上,野鸽在自己的轨道运行着生活的逻辑。

  二十多年之后,海男和野鸽站在秋天的都市里,站在喧嚷的人群中,该怎样去面对他们的昨天、今天和明天?野鸽已然在农科所谋了份差事,工作不尽称心如意,丈夫在省里一个不太起眼的单位干着一份不太起眼的职业。

  “让我们同行,同行好吗?”见到野鸽,海男的心忽地年轻了许多,仿佛又回到那个诗意灿烂的年龄,恹恹地抒情。

  野鸽整整衣角,试图掩饰些岁月的沧桑,璨然地笑,眼角的鱼尾纹照然若揭地放射着。他们乘着公共汽车,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上穿行。

  “想去山上看红叶吗?”海男问。

  “好。”野鸽点头,已没了少女时代的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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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莫秋言 发表于 2016-10-6 21:31:21 | 显示全部楼层
  “想去游泳吗?”

  “好。”野鸽好象一切都是顺从。

  避开闹腾腾的车流和人群,他们向象征着乡野遗风的、无限夸张了农村山丘的山上走去。斑驳的落叶沉甸甸地叩在心上。

  在阴暗潮湿的山道上走,四周蝉噪如织,秋虫煎人,一块一块的心事划过去,又划过来。一路的茫然无绪,海男提议去游船。

  逝去的涟河在故乡的土地上游着,属于他们曾经拥有的、过去的故事木然不再,尘封在记忆中。湘中是无限地宽阔,水汤汤而来,汤汤而去,宛如静止,宛如沉寂。嗖嗖的风一掠而过时,海男和野鸽感觉是在船上行驶。野鸽额前的刘海美人鱼一样旋飞,却把一路苍凉漫入海男的心田。海男站到甲板上去,试图一赏风光,满目的山野、城市楼群一闪而过,全无美术中所表达的色彩,只有呼隆呼隆的汽笛遁入耳膜,野鸽坐在船中,漠然地微笑着。

  懒懒地下了船。还有三三两两的男女在沐浴日光,身体失去了光泽、柔润,仍然想保持美好。几对少男少女身着泳装,或裸露在河滩,或纵入蔚蓝的河水嬉戏。

  “快欣赏呀。”野鸽没话找话,强装笑容。

  “她们比我更美,是吗?”站在河埂上,野鸽不容置疑地,却是坚定地问。

  “你真美。”海男顺着野鸽的心理回答,心里却在畅想岁月的无情。

  入夜。他们在愁绪中喝了些白干之后,便情侣似地浪入街头。野鸽颀长的红影仍然叫响,引来众多目光的攀援。

  两条漫不经心的影子移动着。

  在秋天,唯一的话题便是叙说夏天的故事。

  “其实,我挺喜欢你,海哥。”野鸽说。

  “是的,我爱你,至今。”海男弥补说。

  “你为什么一直这样冷静?”海男反过来,追问,野鸽望着前面的阻碍物,一阵沉默。

  “因为,我更现实。”一路悠长,野鸽说。

  霓虹灯闪烁着,两颗滚烫的心在都市的路面斟来酌去。

  “那个夏夜——”野鸽挺动情,又像羞怯的少女,点燃青春的灿烂。

  “是那个燃烧着夏天的夜晚,对吗?”

  “……”

  “是那个河滩草丛的篝火燃烧着的夜晚吗?”海男神经质地连珠炮似地发问。

  “……”

  “你不爱我,对吧。”野鸽佯装古董,反戈一击。海男揪住她的臂膊,又拍拍胸脯,指指心窝。野鸽哭也似地笑了。

  “那你,为何不擢住我?”野鸽问。

  “你摇了摇头,没准儿。”

  “你傻乎乎地,还给我讲流沙河一对情侣在沙滩上划‘不’字的诗呢!真是个书呆子。”

  野鸽说着,一头丝毛狗摇头摆尾过来,让野鸽撞了个趔趄,海男搀扶了一把,野鸽顺势倒在海男怀抱。两股暖流撞在一起。一对青年男女喊着狗的名字,瞥了他们一眼,又消失了。悠长而又悠长,两条影子依偎着,交流着,忘记了寒风的萧瑟。

  倦累的时候,海男和野鸽蜷缩到了一起。

  “我冷。”野鸽说,便紧紧地搂抱着海男。他们旁若无人地奔走着,象跳舞似的,“真的好想你”,这曲子在彼此的脑子里叩击着。

  “你,爱闲鹤吗?”野鸽问。

  “闲鹤很爱我。”海男似问似答。

  “多亏了闲鹤,把《燃烧的夏天》演得绝响,把你推上了文化局长的位置。”

  “那是我们的故事。”海男说。

  “可是,担任主角的是她,而不是我。”野鸽伤感地说。

  “如果你不上大学,你会担任主角。”海男在演绎一道生活逻辑试题。

  “你不是说你有了男友吗?”海男说着夏天之后的话,直逼野鸽。

  “那是我想逼你不沉入恋爱,干出一番事业。”野鸽像是解释,更像是为自己开脱。

  “可我们都已经……步入中年!海男诉说着现实,又转入另外一个话题。

  “我们还可爱一次吗?”野鸽征询地问,却不容分说地把海男融化起来。

  野鸽的胴体坦露在海男面前时,海男的意象中立即想起横亘在土地之上的荒漠,他象一匹热情的骆驼,艰难地在沙漠上跋涉,象践踏在秋天斑驳的落叶上,幻想之火咝咝地燃烧,夏夜河边的篝火闪烁着,砂粒四溅,岩浆满溢。

  两条影子依偎在一起的时候,一条巨蟒似的天河若隐若现。

  “我做了个二十年之后的梦。”野鸽说。

  “我做了个二十年以后的梦。”海男不约而同。

  野鸽梦见的二十年之后的梦,其实是二十年前的梦,在夏夜河边的草滩上,篝火呼啦啦地燃烧着,她和海男滑入丝丝入扣的草丛,就象小时候玩的游戏,过家家,充演亚当与夏娃,偷吃禁果,两丛永远的篝火燃烧着,就这样让故事、让梦、现实和幻想交织在一起,灿烂着人生的辉煌。

  海男梦见的二十年之后的梦,是一个人生终极的梦。那时,是冬天,海男和野鸽都已两鬓霜染,须发斑白。

  冬天的厚土硬梆梆的。在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的涟河河滩上,鹅卵石不知叩击过多少人的脚丫,河床瘦了又涨,涨了又瘦。是冬日,河床自然干涸了,涓涓细流仍在残喘着春天的蓬勃,夏天的炽热,秋天的沉甸,那么永远不停息地缓缓向东流去。寒霜洗礼过的草茎,虽经冬天的阳光朗照,但毕竟是枯萎了,缩涩了。

  岁月的印痕把野鸽曾经光彩照人的脸庞刻划得鞭辟入里,三两颗老年斑也点缀着海男曾经英俊的脸庞。海男和野鸽都不约而同地误入草滩,好似一对黄昏恋的伴侣,都呆呆地想着心事。两个老人可能簇拥在一起,为曾经拥有的,为曾经失去的,组合成一个童年的、少年的、壮年的、老年的家。获奖作品《燃烧的夏天》几番增补,几番删削,扩展了内涵和外延。海男为其补充了一个浪漫的结尾:涟河之滨曾经燃烧着的夏天的夜晚的草滩上,曾经燃烧过的两具青春的躯体,长成了两座坟冢,面对着眷恋的山水而歌,一任春夏秋冬的日子自自然然地更迭着、流淌着,两座坟冢中间,奇怪地生长出一棵怪怪的果树,枝繁叶茂,硕果累累。

  另一种结局是,海男不厌其烦地唠唠叨叨:从前,有个鸽子似的女孩,与一位英俊的后生相爱,体验着人间的真情。在南方一座名牌大学的校园里,海男去看鸽子。背景是庭院深深的红墙,海男穿过笔直的林荫道,枫树的树干已被修剪过了,几根枝条漫长出来,恰到好处地摇曳着几瓣绿叶,一个静静的红衣少女,鸽子似的,静坐,呆想,一个野莽的猎人奔过来,三两颗子弹出堂,野鸽遍体鳞伤,扑啦啦地飞走了。海男把用布包小心翼翼包裹着的淡黄色围巾打开——这是他在中学曾经用弹弓把其弹上电线的野鸽的淡黄色围巾。燃烧的夏天之后的秋天,海男把围巾挂在枫叶上。

  他踩着斑驳的落叶而来。

  入秋的日子的都市人流里,海男与野鸽的邂逅,一如他的燃烧的仲夏之夜,成了永恒。海男送了野鸽一幅美妙绝伦、想象无垠的画,沃黑的土壤长成了荒丘、沙漠,静静的月光硕亮如盘,淡黄色的头巾罩在头上飘浮着,一颗星光跌落荒漠,燃烧着——是春?是夏?是秋?是冬?一尾错落有致的、苗条丰腴的女体立成两瓣,秀臂张开着,在迎接《夜声》的意境:

  当深谷的月光接近中天

  天空仍不动声色

  圣洁被情人的指甲

  轻轻一戳就陷入深深的寂寞

  弃落在旷野的星光

  柔软如火坚硬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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