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海

我跳进形象海洋的深处，希望能得到那无形象的完美的珍珠。
——《吉檀迦利·九十九》泰戈尔著
冰  心译
二
地球以及地球上的一切都是物质构成的，这些物质通过某一种特定的排列组合方式聚合在一起，从而形成了我们存在的世界。假设在宇宙深深深处的某个空间之中，也存在同样量的同类物质，通过另一种与“某一种”特定组合方式存在细微差别的排列组合方式聚合在一起，那么是不是会形成另一个世界，与我们的世界极其相似却又有所不同？我觉得是。

三
他早就不再记录出海的次数了，因为出海已经从原本具有强烈目的性的特殊行为演变成了类似于吃饭喝水上厕所一般平淡无奇的生活习惯。在他眼里，到了点就应该去做的机械活动没有什么比较价值可言，如果再不厌其烦地去用数字进行逐一统计，不仅乏味到近乎羞辱智商的程度，而且还会催生令人不堪重负的绝望感，如同流落荒岛的人在礁石枯木上画线计数自己脱离社会的时间。他拒绝这种挑战人类承受底限的精神自虐行径。当然，跟习惯了每次毫无期待地出发一样，他也习惯了每次一无所获地归来。尽管在看到比肩上岸的人们脸上如获至宝的表情时，在看到迎面而来的人们身上情意浓浓的光彩时，心里残留的妒意仍然会短促地刺激某一束脆弱的神经线，却已经不会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了。因为别人拥有的东西而打击自己是一件相当愚蠢的事情。

四
不能说他从来都是空手而归的失败者。年轻气盛的时候，他也一度热衷于和同龄人一起，刻意挑选在风起云涌的天气里冲入野性尽现的大海，去争夺那些被惊涛骇浪翻起的珠子，高举在手里以示炫耀。只不过，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些珠子其实可以镶嵌到身上，等到某一天它开始闪闪放光，身边同样镶嵌着发光珠子的异性就可以成为自己的伴侣。话说回来，即便知道又怎样？那些珠子对年轻人而言不过是形象化的好胜心，他们只想通过抢到珠子来证明自己具备某些卓尔不群的能力，谁也不会将之与成年之后的生活联系起来。如果海里还有比珠子更鲜艳的东西，他们肯定毫不犹豫地丢下珠子，转而去追求更神秘的未知事物。即便数年之后他明白了珠子的奇妙作用，也并没有为自己曾经浪费过的几颗珠子有过多少后悔的感觉。那些珠子太轻了，所以才会被浪花抛起来，纵然能够勉强与身体融合，也多半经受不住时间的消磨，最终被连绵不绝的生活琐屑给悄无声息地腐蚀掉。于是他懂得了，好的珠子都藏在水底，要耐心地下潜到幽暗静谧的海洋深处去寻找。而且，并非所有的珠子都唾手可得。事实上，相当数量的珠子都潜身于坚硬崎岖的礁石之中，要想得到它们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仅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有时还要赌上自己的勇气与运气。毕竟，一颗绝佳珠子的美好并不会独独吸引特定的一个人，多少觊觎者都在虎视眈眈地望着它，但最终只会有一位实力雄厚的人可以得到，智力角逐乃至身体对抗都是在所难免的。高质量的珠子是当得起人们为之耗费的成本的，它会一直散发着引人注目的光彩，拥有者无需再考虑是否有别的珠子会与之呼应，因为几乎任何一颗珠子暴露在这般强烈的光芒下时都会给人以熠熠生辉的错觉。他遇到过这样一颗被顽石保护起来的上乘珠子，并为之魂牵梦绕了许久。整整三年时间中他都在苦苦思索自认为理想的方案，以便能够在丝毫不损及珠子完美外表的情况下将其与石头剥离。然而，当他第一千零九十五次下水去做实地模拟试验时，却发现珠子已然被别人连同石头一起给挖走了，只剩下一个呲牙咧嘴的空洞在嘲笑他的好谋无断。他为之黯然神伤了许久，花了两年时间来说服自己承认一个不争的事实——他之所以伤心难过，为得不是失去了那颗难得的珠子，而是因为自谓天资聪颖的自己竟然没能想到还有如此粗暴无赖但行之有效的取珠妙法。

五
自那之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不肯出海。起初，他不断地在脑海里重现此次事件的各种细节，反思自己存在的不足和过失，同时又设想出各种可能出现的其他问题并给出一一对应的解决办法。后来，他又开始观察别人身上的珠子，打听他们获取珠子的过程，跟踪他们凭借珠子找到伴侣之后彼此间珠子的变化，分析不同的人为何会获得不同的珠子以及不同的珠子在完成异性匹配任务之后又为何产生不同的变化。他反复地思考加工这些东拼西凑来的残缺信息，竟也能慢慢演化出一套属于自己的“珠子理论”。一旦有机会，他便向那些尚未出海或是已经出海但尚未有所收获的少年们讲授粗糙的研究成果，还根据各人的脾气秉性为他们量身定义了不同的珠子类型，而他自己心中理想的珠子形象却在日渐模糊，他越是试图通过对比来加以固定，它的轮廓消散的就越迅速。到最后，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而只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样的。周围的人对他一系列异类想法和行为表示不解和同情，他们一致认为他依旧无法走出曾经失去的那颗珠子所留下的阴影，纷纷劝他不要在沉湎与虚幻的回忆和理论中，应该多出海找找，说不定就能碰到更合适的。他们给他出主意：尽量挑靠着海边水浅的地方去找，那里水清石头少，虽然没有罕见珍品，挑几颗趁手的不是什么难事儿。尽管他对他们的想法颇不赞同，但善意的建议总是让人无法反驳。总之，他确实听从他们的劝说重新出海了，但又通过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反面立场——不在海边下潜。他追随自己内心一个遥远而清晰的声音前行：理想的珠子只在更远更深处。也正是从那时起，他出海再也没能带回一颗珠子。


六
出海直行两小时，然后将船头向右偏转30°再直行一个半小时，到达他最近小半年来例行探索的海域，或许是心理因素的作用，他总觉得这一块的海水比别处的更蓝更静。他把小船停稳之后，并没有急着下水，而是坐在船上出了一会儿神。另一条小船还没有出现，他决定再等等它。那条小船是从上个月开始和他共享一份宁静的，起初他对它的不请自来颇觉愠怒，暗恼它打扰了自己的清修，但海洋不属于任何人，任何人可以自由地来去于任何海域，他根本没有生气的权利。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选择像习惯所有突然闯入自己生活的不速之客一样去习惯这艘船以及这艘船上的人。慢慢地，他有对这艘船产生了好奇，因为它来这里的次数相当频繁，频繁到他几乎每次都能遇到的程度，似乎船上的人也跟他一样对这片海域产生了特殊偏好。而且，这艘船上有一位比较特别的异性，他从未靠近过她，不知道她身上是否有珠子，但他从未见过她下水。尽管他并不认识她，却总隐隐觉得他和她之间有着某种莫名的默契，好像共同守护着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有时候他独自坐在船上，远远地望着同样独自坐在船上她，感觉像是被一面巨大的镜子照着，远处的人像是自己，但又不是自己。所以，与其说他在等船，不如说他在等她。过了好一会儿，她还是没来。他带着些许失落，身子向后一仰，栽进水里。

七
海水在体内和血液融合，身体重归自然的状态的同时，精神也随之获得了极大的自由。他尽情享受这种状态，任凭思绪随意流淌：既然我能够和海洋融为一体，是不是意味着海洋就是我，我就是海洋？既然我就是海洋，是不是意味着我心中最完美的珠子就是整个海洋中完美的珠子？但是，海洋中的所有的珠子对于海洋来说有区别吗？它们有优劣高下之分吗？假如海洋对珠子也有喜恶偏好，那么它是否也会主动丢掉那些不喜欢的而只保留喜欢的呢？如果它真的会这样做，是不是意味着人们从海洋里取走的珠子其实是海洋主动放弃的劣质品，而真正完美的珠子其实都被海洋珍藏起来，别人根本无法看到。不，不对，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根本无法看到完美的珠子，如果我无法看到，我就不能确定它是否完美，而我若能看到，就说明海洋并没有对它给予足够的重视去加以隐藏，即，它并不完美。这就产生了矛盾。又或者说，海洋里所有的珠子都是完美的，只是以不同的形态诠释了完美。每一个进入海洋的人都会和海洋融为一体，所有人都能成为海洋，海洋就是所有人，我跟每一个人一样，其实是同一个海洋的不同性格表现，不同的性格对应着不同形态的完美之珠，无论是否抱着寻求完美的心态来到海洋中，每个人得到的珠子对于他本人而言都是完美的。那我身上表现出的是海洋的哪一种性格？我这样的性格又该对应什么样的珠子？我到底是找不到适合自己的珠子，还是找不到合适的自我……他想得越多，沉得越深，周围越是寂静。他感到自己的精神在这片无拘无束的世界里快要放纵到失态的程度，它似乎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超出了肉体的界限，开始在他身体周围的一定范围内徘徊游荡，仿佛形成了一个类似于蚕茧之类的膜状体，将自己包裹在其中。他怕继续这样想下去，精神可能真的会彻底失控，直至摆脱所有的束缚，抛下这具空虚的躯壳，独自去海洋更深处寻找真正的完美。就在他决定收回意识的瞬间，忽而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我今天还能看见她，我就过去和她说两句话。

八
他一边上浮身体，一边丢弃脑子里杂乱的想法，到他抵达水面和空气的交界处时，脑子里只剩下：我就过去和她说两句话。而他浮出水面时第一眼看到的，也确实就是她的那艘小船，以及不下水的她。这一次他们的船离得很近，进到他探一探身子，伸一伸胳膊就能够到的程度。借助出水时翻起的水花声，他掩盖了加剧的心跳。他爬到自己的船上，坐了下来。海水慢慢地从体内沥出，带走了一部分热量，他身子有些微微的颤抖。他就这么呆呆地看着正在看着他的她，脑子里却始终无法形成一句完整的话语，哪怕是简单的“你好”。就在最后一滴海水脱离身体之时，他的精神终于完全回归了身体，虽然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总算意识到自己还可以做面部表情，于是他调动起脸上尽可能多的肌肉，冲她笑了起来。这个动作显然是有成效的，因为她先口说话了。
“咱们俩之前认识过吗？”
“貌似是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对着我笑呢？”
“因为现在认识了。”他不禁对自己巧妙的回答产生了钦佩之情。
她笑了。不得不承认，这笑容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充满魅力，令他心中掠过一丝失望。但就在她脸上的笑容将消而未散的时刻，又生出一种温润的亲切感，让他迫不及待地渴望看见她再笑一次。
“你好像经常来这里。”他感觉这句话并不能令她笑起来。
“嗯，我喜欢这里。因为我觉得这里的水比别处的蓝。”她说着，把一只手伸到水里，轻轻地来回撩了两下，泛起的涟漪跟她说话的声线一样柔和温顺。他的心里却好似被一阵巨浪卷过。
“确实如此。也更静一些”他附和着，也把手伸进水里，使劲划了两下，使得他的船又向她的船又靠近了点。她再抬起头跟他相对的时候，他嗅到了一片别致的淡淡甜香，如同步入沐浴在清秋晨露中的果园。
“所以，你也常来。”
“对。而且，比你来得早。”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点都不肯服输的性格。
“我好像没见你下过水。”
“为什么要下水？我喜欢再水面上呆着。”
“难道，你不想要一颗珠子？”话一出口，他顿觉有些唐突。
“为什么非得要一颗珠子？”她反问的语气显得颇为不屑，“没有人规定出海一定要找珠子啊！而且，没有珠子的生活我过得很开心，有了珠子之后就要面临两种可能，要么更好，要么变坏。我不喜欢做这样没有其它选项的选择题。”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亮一亮的，闪烁着迷人的光泽，他望着她的眼睛，血液里好像凭空出现了海水，刚刚平复不久的精神又开始重新四处寻找脱离肉体的机会。
“嘿！你怎么又盯着我笑了？”她冲他摆了摆手，把他从“海洋”中拉了出来。
“噢！因为刚刚又认识了你一次。”很好，他再次看到了她的笑容。
“你明天还过来吗？”他问得有些急迫。
“不知道呢，看心情。”她答得相当从容。
“我在这等着你。”
“那你得来早一点。”
“希望你来巧一点。”

九
会不会存在这样一种可能，两个人之间产生情愫可以不用珠子作为媒介，能够发出吸引彼此的光彩并决定他们是否会在一起相伴而生的，是他们本人。肯定有。再次启航之前，他坐在船上静静地思索着，那双澄澈的眼睛在心中的形象愈发清晰明亮。他拿起笔，在船舷内侧写下“正式出海，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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