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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看书的时候,就觉得宋词是很美妙的事物,小学时拿着本蔡志忠的漫画“宋词说”翻来覆去地看,到后来弄了本宋词三百首,天长日久居然也背会不少。很长一段时间,我很是神往苏东坡那样的生活,中秋节把酒问青天,夜里没事找条船到赤壁逛一圈,等等。再后来,我知道了一些他的生平,深为其坎坷的身世和其乐观的态度折服。被贬到黄州,不要紧,可以游赤壁吃猪肉,被贬到岭南,不要紧,可以吃荔枝,甚至被流放到海南也没有关系。总之,这辈子随遇而安,到哪里都能活的很好,就算最后死在某条船里也值了。我确实很羡慕他这样的达观。譬如他的某首词里说的——一蓑烟雨任平生。一个到哪里都能快乐的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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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_+ ]5 u4 R5 D6 L 然后我就听见许多人这么对我说——人生在世,悲也一天,喜也一天,既然这样,何不让自己高兴呢?因为我经常处于很压抑的心情中,很多人这么对我说也就不足为奇了。当然,我也很认真地想让自己开心起来,因为大家都认为悲伤难过是愚蠢的,而每天快乐才是智者的生活。好吧,那就试着让自己开心起来吧,至少像苏东坡那样。走出大街上,或者打开电视机,铺面而来的是各种广告,帅哥美女们肆无忌惮地咧着嘴笑,到处都是那样的笑,到处都是,除了在广告牌下匆匆走过的路人,当然,还有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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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t% V3 T# |; M1 L* p 终于我痛苦地发现,原来所谓的快乐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至少对我而言。其实对于苏东坡又何尝不是这样,我记得他写过一首江城子,很凄惨的那种,从前看过他那么多作品,唯有这一首我觉得是最好的,虽然我知道他后来还是续弦了。然后呢?那就快乐了,游赤壁喝的大醉,遥想那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场景,只是他羡慕曹公周郎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过那80万死魂呢?没事,反正乐了就行,再说,再贬好歹有官做,再不济老夫聊发少年狂一下,身边的人总是左牵黄右擎苍的跟着,多豪放啊,多气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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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暑假我跟着父亲去省里各地市考察水校,到周口的时候竟然把当地公安局长都惊动了,在高速路出口等着。然后警车开道,一个车队见红灯就闯。我在车里竟然十分不安,蓦然间想起了那个苏轼,就是那个西北望射天狼发了少年狂的老夫——那一刻,苏轼在我心中的形象开始崩塌。; |- v0 N6 B* X: ^% W5 e1 `
% U' Q. \* R [( e8 a 是啊,东坡大人不管怎样都有官做,不管怎样都可以游山玩水。那些加之于他的痛苦,怎么着都可以寄情山水忘掉的,这样的一个人诗文中的那种快乐和豁达,终究是肤浅的——这个结论是我几年之后做出的。$ b8 N ?" X+ E' f% 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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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看电视节目讲到北宋官窑,讲到宋徽宗,然后讲到北宋无可奈何的灭亡,在节目的最后,是一段徽宗皇帝自己写的词——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有时,梦中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无做。我去翻了宋词选,这首词是第一首,末尾的评注是王国维引述尼采的话——人类一切文字,余尤爱以血书者。南唐后主李煜的几首著名的词,和宋徽宗的这首词,大概如是。: B, Q" Y) w4 p
5 O$ h+ m2 ?* H9 L 父亲特别反对我看很多古书,他说大抵留下文字的人都是不得志的,如屈原的离骚,太史公的史记,等等。我就在想,为什么只有这些人才有资格留下这许多的文字?后来慢慢懂了,只有悲伤之后留下的东西,才有相当的深度,足以达到人性的本质。而快乐,从来不是必须和聪明的。悲伤应当被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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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研前夕,我很不幸被爱情遗忘了。那段日子我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听梁静茹的一些歌曲,譬如可惜不是你,还有当时新出的想念是会呼吸的痛,等等等等。桌子上除了那些写满了化学式的课本,还是那本宋词选,陆游的那首词,最后譬如挑断琴弦的三个字——错!错!错!从前也看过这些,听到过这些,但是直到那个时刻,文字中的灵魂忽然被释放出来,如此哀怨,如此惊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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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 w& H, u" [ 很久以后我看了一段视频,梁静茹的演唱会,李宗盛也在场,梁静茹唱的,是那首“问”——谁让你心动,谁让你心痛,谁会让你偶尔想要拥他在怀中......李宗盛只是淡淡笑着,“小女生长大了啊......只是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样经历这么多......”* M9 `( ^" e8 Z! Z* F)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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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说,那段日子总算熬过来了,现在想想收益还是很多的,当然,个中滋味,冷暖自知,更与何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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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后,我忽然留意李清照的作品来,特别是后期的李清照,真个是国破家亡躲都没处躲得一个弱女子,不幸的现实,美好的回忆,黯淡的未来,凡此种种交织在一起,就是她笔下的那种凄凄惨惨戚戚。她的词,我不想在这里罗列许多,只是很多次心浮气躁时我会翻开她的作品,认真看上几遍,心情就会平静不少。; }5 H& D" F9 h3 c0 S4 p
! a7 s; o6 j- C9 ^3 B 快乐吗?没有,如果有,也是梦里的,醒来之后,痛苦加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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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我给朋友的信里写了这么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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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h, o9 j# F Z$ g" f' r) Y, Q, B 面对苦难,逃避获得的只是快乐,很快就没了的那种乐,那不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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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上前去,撞得头破血流,被折磨的体无完肤,终于挺过来,才有资格摸到幸福的门。' K9 d- |& D" k! o3 A+ C" A
/ V! F( `" \! d' d. o 不经历黑暗的人,是无法懂得光明和幸福的。4 I# q/ e) n%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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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李清照教我的这些吧,很可惜,经受了苦难的李清照寂寞死去,不是每个经历苦难的人都可以获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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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0 J3 i @# [# ~+ q 本来世界就没有义务提供幸福给每个人,所以幸福当然要每个人自己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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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v7 j8 k- C0 ]2 w 从上高中开始,我陆续看卡尔维诺的好多小说,看不见的城市,我们的祖先,帕洛马尔,这些作品玄而又玄,彻底颠覆了我对小说的概念,用语言很难形容这些。一句话概括吧——那种精巧的思维,让我辈凡人叹为观止。" I& h" O" h& |% c3 F0 I9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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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看了些他的早年作品,通往蜘蛛巢的小路,烟云,阿根廷蚂蚁,等等,很现实,很血腥,很压抑,充满了黑衫军,纳粹,游击队,屠杀,色情的描写。这样的卡尔维诺,忽然开始用塔罗牌叙述故事(命运交叉的城堡),甚至开始预言什么了(寒冬夜行人)。* W. w; n2 n. G1 V/ i+ q
9 q, o6 L. Q( s( {6 ~% ~ 我在想,这应该不是偶然的。* G* m( i. ]' `( c0 L: I% S# r) i# m
% D% m6 R( g9 m$ e) _ 我也看过格拉斯的小说“铁皮鼓”,不愿长大的侏儒小奥斯卡在战争中的第三帝国,凭借自己唱碎玻璃的本事活着,但是,小奥斯卡终究要长大的,长大了,没有了特异的功能,过和平常人一样的生活。这个故事和作者的自传“剥洋葱”很像,甚至我觉得剥洋葱更好。我记得那时的作者17岁加入了党卫军,冬天盟军黑压压的飞机在冻得如此清澈的天空飞过,德累斯顿被炸了,一群半大的孩子哆嗦着站在屋外面唱着军歌——尽管人人背叛,我们依然忠诚......后来在柏林郊区,要不是猎豹战车结实,作者早被炸成两截了,就像他的战友——剃须泡还没来得及洗,眼睛无辜地睁着......再后来,国家没了,在一个采石场凿墓碑,冬天收集木头取暖,不管悲喜,那个故乡——但泽,在铁幕的那一边,再也回不去了。 N% j' r+ v. O0 V( X" ~*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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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本书的时候,我一点不快乐,但是,我宁可这样不快乐。我觉得这才是文学。& ~6 d \3 J7 }, ^5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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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无非是把个人的喜怒哀乐记录下来而已。它不对任何人负有任何义务,好的自会有人来看。而在我看来,好的文学一定是和人性有关的。人没有随时快乐的义务,人会悲伤会愤怒会愚蠢会懒惰,就这些一个个的人,在一个远称不上完美的世界上,各自寻找适合自己的幸福。: x* p* V. c9 Q8 Z
; v) e* b8 t2 t7 j' h 我觉得这就是人类的故事,也是文学要讲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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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从这个角度讲,李清照是个不错的文学家,她的词,都是发自内心的,不似北宋很多仿照怨妇的笔调写词的男作家,更不似强迫别人快乐的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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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故事对我很陌生,而乍暖还寒最难将息的感觉我可以真切体会到——那个生活在一千年前的女子的忧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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