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飞鹏短篇小说《狗叔》

谢飞鹏，
本名谢章成，1971年11月生，江西武宁人，江西作协会员。2009年开始发表作品，在《人民日报》《新民晚报》《天津日报》《江西日报》《中华诗词月刊》《创作评谭》《北方作家》《金山》等百余家市级以上公开刊物发表作品40余万字。其作品立足乡土，冀求用独特的目光审视乡土民俗中的深切内涵，用平淡的笔调抒写沧桑变幻里的朴实亲情，有着浓郁的赣北地方特色。

1
    隔壁的伯母急匆匆的找到母亲：“老弟媳妇，能不能帮我把那狗的弄到我们塅下住？”
    狗是伯母和前夫生的儿子，按辈分我应该叫他狗哥的。他年纪比我大很多，儿子先进也只比我小两岁，他又显得有些老，还不到三十，看上去跟四五十岁的人一样，叫他狗哥觉得很不合适，于是便叫他狗叔。尽管母亲多次纠正，我总是改不过来。
    狗叔住在我们村后的青林山上，我们习惯把那里叫上山，我们山下则称作塅下。狗叔其实那并不是真的显老，他们上山人的面相大都是那样的。可能和外面人接触不多，上山人看上去都很老实，特别是我的这位狗叔，不仅是老实，甚至是有点木讷。听母亲说，狗叔小时候有一次走人家，去的时候上坡，回来的时候狗叔却问：“我们来的时候不是上坡么，怎么现在变成了下坡，是不是走错了哟？”因为这样，他有了一个外号，叫“木人”。
    伯母改嫁伯父后，狗叔经常带老婆孩子来看她。村里人看到狗叔便问：“木人，来看你娘哪？”狗叔总是憨厚的笑笑：“嗯，嗯”。要是被伯母听到了，她会黑着脸说：“谁是木人？谁是木人？我崽没有名字的吗？他叫怡模。狗哇，要是人家叫你木人，你不要应他。”狗叔照样憨厚的笑笑：“嗯，嗯”。
    虽然如此，背着伯母他们大多还是叫他“木人”的。尽管伯母多次交代，但狗叔还是一样答应。不过母亲却是例外，看到狗叔来了，母亲总是客气的招呼：“怡模，来看你娘啦？等下过来我这边喝茶。”这时狗叔脸上便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哦，多谢婶娘！”因为这样，伯母和娘俩妯娌的关系相处得很不错。
    在我眼中，狗叔确实和我们有些不同。比如，叫自己的娘他叫“哎”的，不像我们塅下，都叫“伊”。听到他“哎耶，哎耶”的叫伯母，好像肚疼似的，不免感到有些好笑。
    我觉得狗叔和我们不同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听说他会出菩萨（有些地方叫跳神）。狗叔那里有个家族叫袁家，会出菩萨，还有武功。据说狗叔的功夫就是从袁家偷学到的，不过从没见他露过。
    有一年正月初头，狗叔带了老婆孩子来给伯母拜年。母亲特意叫了狗叔一家到我家吃饭。那天客人很多，父亲劝了不少酒，狗叔喝得有点醉了。这时不知是谁对狗叔说：“木人（当时伯母不在场），听说你会出菩萨，露两手给我们看看。”
    其实大家大都不信狗叔真的会出菩萨。狗叔这样老实的人，哪能偷学到袁家的真功夫。大家之所以这样说，是看到狗叔有了些醉意，逗他好玩而已。狗叔连说自己不会。但是大家似乎不愿轻易放过他，有的还说：“木人，不要藏着，有功夫就露出来嘛。”这时母亲在边上说：“你们要干啥呀？为什么偏要去逗一个老实人。”看到狗叔脸红红的，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母亲便说：“怡模，要是真会出菩萨的话，你就练两下吧，让他们看看你的功夫。”
    狗叔一向尊敬母亲，再则酒兴也上来了，于是他乜着眼说：“好吧，既然婶娘说了，我今天就献丑了。”
    听狗叔说要献丑，大家哄笑着把他簇拥到大堂上。狗叔对这个场面显然有些不习惯，憨笑的脸庞变得有些僵直。他有点口吃的对母亲说：“婶娘，您帮打碗水来。碗要干净哟，不能沾过腥的。”他自己则站在大堂中央，口里念念有词。大家不知狗叔念的什么，都好奇的看着，难道他真的会出菩萨吗？
    很快母亲端水来了，狗叔接了过来，双手捧着对空连敬三下，然后左手端着那碗水，伸出右手用指头在碗上画了几下。懂行的人说，那是画符咒呢。突然，狗叔仰头“咕咚”一声，一碗水一口就落到喉咙里了。他把碗往地上一丢，“喀拉”一声摔成了几块。母亲这可有些心痛了，这是她去年年底买的一扎青花碗中的一只，十分漂亮，一直没舍得用。母亲张口欲言，但立即被狗叔的气势压下去了。
    这时狗叔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突然大喝一声，双目如电，口里唱道：“风云雷雨锁天关，乾坤坎巽震艮山。三光四政排左右，南星北斗坐中间。紫薇大驾亲临此，弟子显法有何难。紫薇大驾亲临此，弟子显法有何难，嗨呀呀……”说罢腰身一挫，立成马步，打起拳来，并且还配着手中的招式念着口诀：“虎桩出手是平桩，一出插手在两旁。单箭一出诸葛亮，双箭一出朝太阳。牛角势，追两步，劈锤飘风最难挡……”这拳打得呼呼生风，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想到狗叔平常木讷的样子，真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大家也都看呆了，不停叫好。突然有人惊叫道：“喔，他打的是袁家的看家拳虎桩呢？没想到木人还的真偷到了袁家功夫。”接着他又说：“虎桩有四十二式，那是少林寺的真传，不知他学全没有。”当然，他也只是听说，至于狗叔能否打出完整的套路，我们都没法知道。
    虎桩很快打完了，但狗叔正在兴头上呢。他非常亢奋，仿佛身上有释放不尽的能量。边上的人说，狗叔这是被菩萨附体，现在的他已经不是自己了，表现出的都是菩萨的神力。他满堂直跳，有两次头竟然撞到离他有两三尺高的楼板。楼板撞得“嘭嘭”作响，母亲有点怕了，连忙说：“狗哇（这是母亲唯一一次直呼狗叔的小名），你这是作什么法啦，赶快停了，要不我的楼板都要被你撞破了。”狗叔这样回答的：“我是大神来驾临，今日师傅要显灵”。突然，他在地下摸到一块刚才摔碎的碗片，竟然就像我们吃米果一样，放到嘴里“唰唰”几口，便吞到肚里去了。母亲真的怕了：“怡模，吃不得呀，别把肠子卡坏了。”不过边上的人倒不担心：“不要紧的，他肯定练了‘九龙下海’，吃到肚里会化掉的。”
    吃掉那片碗片后，狗叔口里又唱道：“天灵灵，地灵灵，今日师傅要回程……”唱罢便扑倒在地。过了一会儿，他爬了起来，好像做了一个梦似的，对刚才发生一切竟浑然不知。
    自从出了那次菩萨之后，我对狗叔不由刮目相看，甚至有些崇拜。当时《少林寺》的电影在我们那里放映了，很多人都迷上了武术，我也不例外。狗叔会打拳，我想要是他能教我几招，那该多好呀！
    这次伯母找到母亲，想把狗叔弄到塅下来住，我真是求之不得。

　　2

　　伯母之所以想把狗叔弄到塅下住，是因为放心不下儿子。上山很穷，还有就是，伯母的前夫后来娶的老婆也生了儿子，她很偏心，对狗叔不好，要不狗叔也不会娶个哑巴做老婆了。伯母很想把狗叔弄到我们这里来住，但是她自己也困难，伯父又是个老实人，想不到什么办法，于是便找到了母亲。

　　伯母这样说时，我便在边上央求母亲想想办法。母亲却说：“你一个伢崽懂是什么，你以为到塅下来有这么容易呀？不要说没有屋住，连入个户口都非常难哪！”

　　母亲的话使我有些怏然不快，但大人这样说，我又有什么办法。因此，我一年到头总盼望狗叔带了老婆孩子来玩。我常常问伯母：“姆，狗叔什么时候来呀。”伯母总是笑笑说：“你这个伢崽，要狗叔来干啥呀？”我说：“狗叔有功夫哩，我想看他出菩萨，跟他学打拳。”

　　但是除了逢年过节，平时狗叔来的不多。即使来了，也是住上个把晚上就走了。我缠着他出菩萨打拳，他总是不愿。更别说学他打拳了。我问狗叔功夫怎样学到的，真是偷学的吗？他总是憨厚的笑笑：“袁家的功夫看得很紧，我这样老实的人哪里偷学得来。”“那你是怎样学来的，你在袁家拜师啦？”我追着不放。狗叔却说：“袁家功夫是不传外姓人的。”我就更纳闷了，后来还是伯母告诉我，狗叔的功夫是怎样来的。

　　青林山上面有座青林寺，每月初一、十五晚上，那一带的人都去寺里看出袁家人菩萨。可以说，袁家老老少少没有两个不会出菩萨的。他们出了菩萨后，往往还会借机表演武术。所以，每月初一和十五的晚上，那里的人来就像是赶集似的，都聚到青林寺去了。青林寺供的是袁家的祖师爷是吴寿鹏。吴寿鹏出身少林，不但武功高强，还会出菩萨，据说还有神功护体。他原是太平天国的一个将领，太平天国失败后，逃到与世隔绝的青林山，化作逃难的人在袁家打长工。由于袁家祖上为人善良，对他很好，把便把功夫传给了他们，使袁家成为一个武林世家。青林寺就是袁家人建来纪念他的，有了一百多年。开始只是袁家人朝拜，那寺非常灵验，有求必应，因此周边来朝拜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吴寿鹏渐渐被神化了，青林寺便成了当地人的圣地。

　　狗叔是这些朝拜人当中最为虔诚的一个，自他懂事起，每月的初一、十五都要到寺里上香供饭，从未间断过。有一年元宵，周边村里的人聚到了青林寺。那次出菩萨的人很多，不但有袁家人，也有外姓人。菩萨出到兴起时，这个说是吴师傅附体了，那个也说是吴师傅附体了。其实，真正有菩萨附体的时候是不多的，很多人是装模作样唬弄人的。那些自称是吴师傅附体的人争得不可开交，借着这股劲头吵起来了。正在这时，在边上看热闹的狗叔突然双眼圆睁，大喝一声：“谁在借我的名声唬弄人，我就是吴寿鹏。”说罢，就像京剧武生，一连翻了几个空心筋斗，然后一边演练拳术，一边唱开了。狗叔从未练过，一套虎桩竟然打的呼呼生风、滴水不漏，连袁家人都看呆了。从那次起，狗叔就会出菩萨打拳了，但是每次完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人们说，之所以菩萨经常附在他身上，那是因为他一直坚持上香供饭的缘故，感动了菩萨。

　　狗叔的功夫竟是这样得来的，说来真难令人置信。我多次问过狗叔，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狗叔总是憨厚的笑着说，听别人的，而不作具体回答。这就更增加了狗叔功夫的神秘感，因而我也就更加盼望狗叔能搬来我们这里住了。

　　机会终于来了，一天父亲对母亲说，村里有一家人要迁到外地去，他家的房屋准备卖掉，并且连户口也一同转让。那人和父亲很要好，叫父亲帮找找买主。母亲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伯母，伯母十分高兴，连忙带信叫狗叔赶紧下来。

　　狗叔下来了，不过他明确表示不愿搬下来，他来只是看看伯母的。对狗叔这个决定，伯母和母亲都非常诧异，连忙劝他，还是搬到塅下来好些。母亲甚至说，要是搬家钱不凑手，她可以帮想想办法。任是母亲和伯母怎样劝说，狗叔就是不愿搬下来住。气得伯母都要流眼泪了，“狗哇，狗哇，我这个蠢崽……”下面就说不出来了。

　　狗叔不愿搬下来住，最失望的恐怕是我了。那天晚上，我要狗叔在我家住，我缠着问他为什么不下来，我们塅里不说别的，就是两脚路也要平些，不比他们山上，出门就是上坡下岭的。而狗叔却说：“塅下哪有我们上山好，我们那里柴方水便，就是两脚路远一点而已。你看，我们屋前屋后都是柴，不比你们，要到很远的山上去砍。还有，我们吃的水那么干净，哪像你们，吃的都是我们用过的落脚水呢。”说到这里，他憨厚的笑了。

　　看来，狗叔不愿搬下来是铁定的了，我不由有些郁闷。见我这样，伯母对自己的儿子说：“双喜想学你的功夫，你教他一下吧。”狗叔说，他的功夫是菩萨降给他的，没有办法教。不过，他愿意教我如何止血、系疼、退煞以及给小儿收惊等几下应急的功夫。这是袁家的师傅看到他为人忠厚，又有菩萨附体过，才教给他的。

　　学那些东西不需用药物，只要念咒画符就可以了。如止血的咒语的是：“左走一盘煞海，又走一盘煞海门。一系黄河千江水，二系黄河水倒流。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这东西真怪，我亲眼看狗叔试过，真的当场能把血止住。狗叔还告诉我，学了这些东西，右手是要画符咒的，不能接触龌龊的东西，如用右手擦屁股。将来娶了老婆，右手都不能摸一下。

　　虽然狗叔把这些东西教给了我，但就靠几句咒语和两道符，那样会灵验吗？我有些怀疑，狗叔说：心诚则灵，要用时想起师傅，功夫就来了。我把这事牢记在心，娶老婆对我来说那是很遥远的事，但当下我要管住自己，因此每次擦屁股都是用左手的。不过尽管这样，不知为什么，符咒我用过几次，竟没有没有一次灵验的。





　　

　　3

　　初中毕业后，我考上师范到了外地读书，在家里呆的时间少，很少看到狗叔。两年后，伯母过世了，狗叔来得也就少了。

　　一连几年都没有看到狗叔，有一次我忍不住问母亲，母亲说狗叔去年清明把伯母的骨骸改葬到上山去了，以后恐怕不会再来了。听母亲这样说，我心头不由有些失落。狗叔教我的那些东西虽然一次也没有灵验过，但我还是十分想念他。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了狗叔的消息。那次我上街买菜，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喔，这不是双喜哥吗？”好熟悉的声音，我掉头一看，竟然是狗叔的儿子先进呢！

　　“先进，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下来的。”我问。

　　“双喜哥，我住到这河的对面来啦。”先进指着河背的一个村庄说。

　　先进不是住在上山吗？怎么住到了河对面？先进说他到那村里招亲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先进身后跟着个女人，可是只有一米二、三的样子。如果不是看她那张老熟的脸，人们肯定认为她是一个小孩子。先进拉着她对我说：“双喜哥，这是我老婆。”先进长相挺好的，怎么娶一个这样的女人？我有些愕然，但没有表现在脸上，免得先进难堪。

　　但先进倒不觉得怎样，他对老婆说：“这就是我常跟你说起的双喜哥，我婆婆那里的，细时经常跟我一起玩。他很会读书，现在是老师哩。”先进显然觉得有我这样一个哥哥是件很光荣的事，忙不迭的向老婆介绍我。他老婆木然的对我笑了笑。

　　看到先进这样子，我理解他了。这年头我们这里的女孩大多去了外面打工，要娶个老婆不容易，尤其是上山的男人。像先进这样，没读什么书，家里条件又不好，一般的女孩哪愿嫁给他。我都三十四五了，先进应该也过了三十，能讨个老婆也算不错了，不要太讲求老婆是怎样的一个人。用我们乡下的话说，能蹲下拉尿的就行。

　　先进下来了招亲，那他父亲呢？我问先进：“狗叔有没有跟你下来？”

　　“没有，我和老婆要他到塅下来，他不愿意。”先进显得有些无奈。

　　我想，狗叔应该快五十岁了，他老婆又是哑巴，不知现在过得这样，于是又问先进：“狗叔在上面还好吧？”

　　“没有什么好，双喜哥，上山很多人搬到塅下来了，只剩下我爹和两三家人哪！”先进说。我知道狗叔的脾气，他在上面习惯了，何况他的田地都在上山，一个光人下来怎么寻生活。

　　先进却说：“双喜哥，我们上山的田地大部分都没有人种，荒掉不知多少。别说上山，就是我招亲的那个村，很多人去了外面打工，好多田地也没有人种。只要想种，人家连田租都不要。至于房子，那就更好找了。买房人家连户口田都一同转让给你，可是我爹就是不愿。”

　　这我就不理解了，我说：“上山真的那么好呀？如果能把户口转下来，又有田种，那还不下来干嘛。不说别的，就是几脚路也要平些。到了塅下，你还可以照顾他。”

　　先进也说：“不是这样吗？可是我爹却说，他走了青林寺没有人上香供饭的，他要照看青林寺。我爹也是，青林寺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人，连袁家人都搬下来了，有的还去了县城买房，就他那样。”

　　几年前，本来狗叔就有机会搬到我们村住的，但是他不愿下来，说上面柴方水便。现在我知道了，其实还有一个原因，狗叔当时没有对我说，那就是他不愿离开自己照顾了几十年的青林寺。对狗叔那样憨厚本分的人来说，青林寺恐怕是支撑着他人生信念最为重要的精神力量了。他不愿下来，我可以理解。

　　说到青林寺，我又想到了出菩萨和打拳，我问先进：“青林寺每月到了初一和十五还出菩萨的吗？”

　　“哪还有人出菩萨，现在整个上山又没有了几家人住，如果不是我爸经常到寺里，把路边的茅草清理掉，恐怕进寺路都没有了。”先进感概的说。

　　“那狗叔还出菩萨的吗？”我忍不住又问。

　　“那哪知道？我好几年都没有看他出过了，但他那些东西还是挺灵验的。上次我舅子的儿子受了惊吓，医生怎么看都没好。碰巧我爸来了，他只是抱着孩子看了看，默默的念几句咒语，在他额头摸了两下就好了。”说道到这，先进笑了，我也笑了。

　　我想，上山虽然没有几家人住了，但有青林寺，有他心中的菩萨护着着他，狗叔一定不会感到孤独寂寞的。于是我对先进说，下次狗叔来了告诉我，叫他到我那儿玩。

　　先进说好的。先进还说：他们村要搞新农村建设，老百姓建房政府有补助。要是弄到了指标，他也想建套房子，那时不论狗叔愿不愿意，一定要他下来住。双喜哥，看到我爹你要好好劝劝他，你读了这么多数，他肯定听你的。

　　我连忙说，那好！那好！我虽然这样说，但一直没有看到狗叔。

　　4

　　不知不觉又过了好几年，我终于看到了狗叔。不过，在那种情况、那种地方见到他，却是我万万没有料想到的。

　　前两年，我和妻子随着大流，都从乡下考进了县城。老婆在一所县直小学任教，我则因为会写点东西进了政府机关。到了城里，虽然自己经济紧张，但也只有东拼西凑，利用住房公积金按揭买了套房。这样还掉月供，我一月工资所剩无几，成了一名标标准准的房奴。好在我小区临近湖滨，环境风景都非常好，虽然有点经济压力，心情倒也不错。因而下班之后，我经常到湖滨散散步，寻点灵感回来写点小东西，日子倒也过得实在。

　　那天吃过晚饭，我照例准备到湖滨散步。我是从小区后面出去，快到门口时，发现路边有个捡破烂的老头，他一直看着我。我有些奇怪，不由也看了他两眼。我突然觉得他有些面熟，但到底是谁却想不起来了。

　　这时，他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终于问道：“你，你，你是双喜吧？”

　　在城市里能叫出我的小名的，一定是非常熟的人，并且肯定家里人。仔细一看，天哪？是狗叔，真的是狗叔呢！

　　这太出乎我的意外了。狗叔原来连搬到塅下都不愿，怎么到城里捡起破烂来了？

　　还是狗叔先平静下来：“你真的是双喜呀？你从这里过了好多次，我觉得像你，但一直没敢叫，怕认错人。”

　　这么多年来，我经常想起狗叔，但是一旦看到他，却不知说什么好。几年不见，没想到狗叔竟然衰老的这么快，其实他顶多不过五十来岁，看上去就像七、八十岁的老头一样。虽然看到我他尽量做着笑脸，但那张苍老的脸总是有些僵直，眼神也有些呆滞。

　　我问了我最想问的一句话：“狗叔，你怎么到城里来了？”

　　狗叔说：“一时说不清楚的。双喜，我就租在这栋房子后面的地下室。你没事吧，去我那里坐一下看。”

　　我原本就是出来散步的，有什么事。狗叔推着装破烂的板车，我跟在后边。拐了两个弯，便到了他租住的地下室。地下室很小，因为是背面，又到了黄昏，里面很暗。站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我才看清里面有人。一个是狗叔的哑巴老婆，在她身后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估计是先进的女儿，他的孙女。

　　狗叔的哑巴老婆她还记得我，看到我进来了做着手势招呼我坐。我没有急着坐，而是问道：“狗叔，这是先进的女儿吧？那先进呢？他们也到城里了吗？”

　　狗叔见我这样问，眼泪汪汪的回答我：“先--先--先进，先进上年被电触死啦……”

　　什么，先进好好的，怎么会被电触死，我真不敢相信。狗叔断断续续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了我。

　　先进本来跟他一起在上山的，因为娶不到老婆，只有到塅下来招亲。先进很争气，虽然没有读什么书，但是很能吃苦，日子倒也过得去。他结婚一年后，生了个女儿。先进的老婆只能在家里搞搞饭吃，其它的什么都不能做，家里全靠先进一人负担。除了种田，先进又不会搞其它副业，日子过得不咋样。这时，村里有个人在县城包工程，邀先进到他工地上做事，一百五十块钱一天，这可比在家种田强多了。村里大部分年轻人到了外面打工，并且还把孩子带到县城读书。先进想自己吃苦不要紧，可不能误了女儿，于是去年就出来了。女儿今年八月满六岁，他也想把女儿也带到县城来读小学。在工地上做小工不要什么技术，只要有力气能吃苦就行。先进干得很好，老板对他很满意。可令人想不到的是，上年工地上的一台搅拌机漏电，恰好先进就在旁边，先进给搅拌机加料时手摸到了搅拌机，一下便被触死了。

　　说道这里，狗叔已是泣不成声，他的哑巴老婆嘴里也喔喔叫着，眼泪哗啦哗啦直流。只是它的孙女依旧低着头，藏在她奶奶的身后。

　　听到这些，我的眼睛也红红的，没想到平白间狗叔家竟遭了这么大的变故。狗叔就先进一个儿子，他的孙女又这么小，老了这怎么办哪？我真不知怎么安慰他才好。我又问狗叔：“先进出事了，老板赔了多少钱。”

　　狗叔无奈地说：“先进是农村户口，赔不了多少钱。按算要赔三十多万，但老板拿不出那么多钱，最后只给了十五万。”

　　我有些愤然了：“你们这么一家人，十五万怎么够呀？”

　　狗叔也说：“是呀，那有什么办法。我们老了还好说，就是我先进的女儿，还只有几岁。”这时他从老婆身后把孙女拉过来：“细伢过来，这是你的双喜大伯，快叫大伯。”

　　小女孩有些不情愿的站在我面，低着头前怯生生叫了一声大伯。先进的老婆虽然很矮，但他的女孩却长得很秀气。狗叔也说：“我细伢很听话的，先进去了，她就跟着我们，她娘还在乡下跟她大哥。她大哥很好，说细伢就归他抚养。那怎么行呢？这是我先进的骨血。”我说：“那她怎么跟你们哪？你不是一直住在上山吗？”

　　“是呀！她这么一个细伢崽，怎么能跟我住在上山？我是山上最后走的一家。本来我准备就老在那里，没有办法，为了细伢，我只有下来了。”接着他又说：原先他准备就住在先进那个村的。那个村搞了新农村建设，先进和他舅子一起做了新房。但是那个村平时在家的人也不多，很多伢崽都到县城来了读书。原来的学校只剩下十几个伢崽，怎么读得书进去？想想还是干脆到县城算了。先进也是想把细伢送到到县城读书才出来做事的，他不能拂了先进的心愿。

　　“细伢很聪明的，我不能在乡下误了她。”说道这里，狗叔的眼神里竟然有了些光彩。此刻对他来说，孙女就是他人生最大的慰藉了。

　　狗叔告诉我，一个熟人介绍他老婆则在小区搞卫生，他则拣点破烂卖卖，一个月有两千来块钱。

　　“在县城这么点钱哪够用？”我问狗叔。他说：“用是不够用，但只有掐紧些了。先进赔偿的钱是不能用的，那是先进的命。我要存起来，等细伢懂事了再交给她。”

　　哎，可怜的狗叔！我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双喜，你有熟人吗？能帮我细伢找个小学吗？我们没有户口，又没有买房，听说报名不到的”狗叔问我。

　　这事还真不好说，现在农村孩子要进个县直小学简直比登天都难。我只是个普通干部，没有什么关系。但我不能拒绝狗叔，于是说：“让我尽量想想办法吧？”

　　狗叔认为我这就是完全答应了他，感激的说：“那就多谢双喜了。”

　　说到这，我没有话说了。我原想问问狗叔，他是不是还出菩萨的？青林寺怎样了？但是这个样子，我怎么好问。

　　我准备和狗叔告别，看看他住的地方，十分简陋，除了睡觉的床、吃饭的桌凳，以及一台专门给他孙女看的陈旧的小电视机，几乎没有其它摆设。但我发现，在房子的正中央有一张小桌，上面摆着一个牌位，仔细一瞧，写的是“青林寺开山祖师吴守鹏之灵位”。狗叔虽然人到了城里，但心却一直牵挂着青林寺。但愿吴师傅在天有灵，就像当年降给他功夫一样，好好保佑这个善良老实的山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