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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亚格博短篇小说《拉亚·卡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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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城明哥 发表于 2016-6-4 07:56:3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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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西藏牦牛博物馆馆长亚格博

  他们一直在谋划着是不是要杀我。

  其实他们早就知道我能够听得懂他们的语言。他们总是在夜晚谋划这事,因为我每个晚上都在反刍着白天的食物,磨牙的声音能够从圈里透过帳篷,所以他们以为我听不见。

  “再不杀卡娃,难道要把它当做佛来供奉吗?”

  主张杀我的,是我最好的朋友嘎桑。当我来到这个世界,就被当做礼物送给他了。那时候,他才三岁。我们一起长大,如今,他三十岁,是人类最好的年龄了。他英俊,魁梧,总是用火红的缨须系成英雄发,是色雄草原上很多姑娘追逐的对象,但他却没有娶其中的任何一个,尽管我知道嘎桑跟姑娘们的很多故事。他有知识,有文化,是我们这个村的村长,他能够在全村的男女老少而前说很多话,那些词我大多听不明白。而我,却已经是老态龙钟了。我的同辈都死完了,或者累死了,或者病死了,或者被杀了,只有我还活着。

  “你们要杀卡娃,先把我杀了吧!”

  我听得出阿妈央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从来不这么大声嚷嚷,说话时像平时念经一样呢喃着,只是在关于是不是要把我杀了这件事情上,她才会这样的。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关于是不是杀我,他们的讨论总是无果而终。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有什么结果。

  不久前,他们仍然赶着我,还有我的同伴我的后代,到色雄措湖畔草原。太阳刚刚升起来,北边的山上还有淡淡的白雾,透过白雾还能看到色雄寺的金顶。这场景感动了很多远方来的诗人,还有摄影家,据说又感动了更多的人,他们还由此得到了一些小名利呢。

  我生下来的时候,全身黑色,就额头上长着一片白色的毛,他们就给我取名“卡娃”,后来他们又给我加了个前缀“拉亚”,于是,我成了现在的“拉亚·卡娃”,即“神牛·卡娃。”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嘎桑十岁,而我只有七岁。

  嘎桑在我们乡的小学上六年级,就要毕业了。他读书。他聪明。只用了四年就读完小学了。可他的心思并不总在书本上。他总想着跟我一起,到色雄措湖边,跟我一起玩儿。毕业考试那天,他让我待在教室外,他的意思是,把考卷一交,就骑上我跑了。考试的时候,可能有几道题比较费神,他就把眼光望向窗外的我,我摇了摇尾巴,用只有他听得懂的声音哼哼两句,他又接着做下去了。他比他的同学都更早完成考题。考完出来后飞快地跨上我的背,我们俩高高兴兴地跑到草原上撒欢去了。他对我说,你真行,哼哼两句,就把答案告诉我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告诉他什么了。

  阿妈央金并不知道我们之间的这些秘密。

  她犹豫着是该让嘎桑继续上学,还是当一个小牧人,当然现在上学还是很时髦的,因为政府鼓励,上学的人还可以看看外面更大的世界。嘎桑上中学的那天,无论谁赶我去牧场我也不去。囡为我知道,嘎桑像领头牛一样,拿到了最好的成缋,他要到我们县里去上中学了。那时候,我们村里上中学的也只有嘎桑一个人了。我等在帐篷门口,要为嘎桑驮行李,为他送行。

  嘎桑终于对阿妈央金说:“要不是卡娃,我是考不上中学的。你看,它什么都知道,它正在等着送我呢。”

  阿妈央金惊讶地看我我,用她的粗糙的手抚摸着我额头上的鬈毛,似乎才醒过闷来:“卡娃,你怎么知道的?难道是‘拉亚’(神牛)吗?”

  嘎桑大笑:“阿妈,卡娃就每是‘拉亚’(神牛)啊!”

  嘎桑到县里上中学的那天,他得到了乡亲们为晚辈敬献的第一条哈达,我也由此得到村人献的一条哈达。我的双角顶着那哈达,很神气地驮着嘎桑和他的行装,从村到乡、从乡到县,由此“拉亚”之名也就一路传播开了。

  但我并不因“拉亚”这个称谓有什么特別的感觉。

  人类总是把他们不明白的事、他们做不到的亊、他们所希望的事,都归为“拉”(神)这样,“拉”(神)不是很累吗?

  我已经很累了。不是说我每天干活很累,我驮着牧民的全部家当,到处游牧;我从色雄草原出发,到西部去驮盐,再到南部农区换回青稞驮回来,一走就是几千里。驮运的汉子们都累得脱形了。虽然我也很累,但这不就焙我的命吗?

  我所说的累,不是指这个。

  嘎桑甚至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而我却知道。

  一个行走经商的康巴人,到处收集牛绒羊毛,也偷着收一些藏羚羊皮毛,然后到很远的边境上去卖。他来来往往,到了色雄村,就悄悄地钻进阿妈央金的帐蓬。嘎桑就是这样偶然地成为色雄草原的后代的。阿妈央金从来也没有告诉过嘎桑他的父亲是谁。

  但这一切我都清楚,比谁都淸楚,甚至阿妈央金。

  那是一件残酷的事情,那个康巴商人不再满足于买实牛羊毛的生意,开始打起了倒卖佛像、唐卡的主意。色雄草原北边琼达山上有一座色雄寺,曾经金顶林立,远近来朝拜的人拜佛转湖,延续了几百年。突然在—个疯狂的年代,也是那些世代拜佛的人,用石头、用绳索、用砍刀、用烈火,甚至用炸药,把整座寺庙变成一片废墟。可是,不到二十年,他们又在这废墟上重新修复色雄寺。愧疚的人们在漆黑的夜里,把散失的所剩无几的古老佛像法器悄悄地送了回來,几个还没有还俗娶妻的僧人回到这里,敲起了牛皮法鼓,重新念起了经咒。那个康巴商人知道寺庙里那几尊古老佛像的价值,其中任何一尊都要比他倒卖几辈子羊毛还值钱,让他几辈子都花不完。于是,他装得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到庙里磕头,踉僧人套近乎。在一个月黑风商的夜晚,他溜进经堂,用腰刀砍死了两个正在半梦半醒中念经的僧人,劫得了几件天价的宝物。但他非常精明,没有立即逃跑。他知道边界上已经布控,箬察们到处埋伏盘查,他是跑不出去的。他假装若无其事地仍然走家串户收购羊毛。

  几天后,是色雄草原的赛马会。其中的一个节目是斗牦牛,最精彩的一场,是卡娃我与邻村的一头名叫“嘎美”的家伙角斗。本来,斗牛只不过是让牧民娱乐娱乐罢了。嘎关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但是,我已经看到了那个康巴人坐在人群中大呼大喊地吆喝,仿佛完全忘记了几天前的夺命罪恶。这时,嘎美本来已绞血气哀竭,败势已现,而我却退守下来,突然转过身去,冲向人群,朝着那个康巴商人奔去,用我的角剌进他的胸膛,把他的心脏钩了出来。整个赛马会像是爆炸了一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们狂呼着,有的人操起腰刀,有的人赶紧把孩子们护在胸前。我却趁乱冲出了人群。我的角上顶着一颗人的心脏,狂跑了很远。那里有一群野狗,它们一哄而起,把那颗心脏撕扯着吞下去了。

  奇怪的是,那一次,乡亲们并没有把我杀了。

  阿妈央金从不凑热闹,赛马会上的那一幕她全然不知。乡亲们不知是故意不告诉她,还是根本没意识到要跟这位不问世事只知道干活念经的女人说起这件事。总之,她什么都不知道。在外人看来,她只是对一个暴死的异乡人,以悲悯之心,给他送葬。那天天不亮,她用一根黑色的缰绳牵着我,把那康巴人残缺的尸体搭在我的背上,—步一步向琼达山的天葬台走去。她没有哭,只是上山时喘着粗气。把尸体卸下来,她摸摸那男人的头,使劲拽下他一撮头发来。那时候,天葬台丼没有天葬师,其实就是野葬,让一群兀鹫撕扯叼啄。我从琼达山下来,回头看看山上并没有兀鹫盘旋,便对村外那群野狗哼哼了两声,它们听懂了,飞快地向琼达山跑去。

  我的那些野狗朋友们以它们灵敏的嗅觉发现了康巴商人藏匿那几件宝物的地方,它们带着我去看。我和狗们用嘴用蹄拱着石块和土,将宝物埋好。没有人听得懂我们之间的语言,更没有人会理解我们的感觉。如果不出现奇迹,这些宝物将会安然地沉睡几十年几百年。一旦人类以后发现这些宝物,他们会将此称作“伏藏”,并编出很多离奇的故事。

  这一切,嘎桑不知道,而且永远也不能让他知道。

  细心的读者一定会猜疑——卡娃你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不是为了讲述这个故事,我是不会说出我的经历的。

  当然,你们首先还是按照你们的大师那个大胡子达尔文的说法来理解我。我的最早祖先是野牦牛。这你们都知道的。现在羌塘、可可西里还有几万头我们的原始兄弟。因为因缘际遇,我们这一支就被高原藏族人驯化了,成为现在的我们,我们漫步靑藏卨原。我们被驯化后的历史,艰辛、苦难、光荣、辉煌。我们做过战骑,做过驮畜,做过坐骑,做过耕畜。我们的背上,坐过松赞干布,坐过文成公主,坐过格萨尔,坐过达赖班禅,坐过驻藏大臣,也坐过张经武、张国华、谭冠三、范明、平措旺阶,坐过嫁出去的女和娶进来的郎……

  可是,你们大概都听说过六道轮回之说吧。你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辗转来到这个世界的吧。我可以跟你们讲讲我的来历。我已经经历过很多很多次转世了。因为我的品行并不最好,也不最坏,我总是在人畜之间来回地投胎。最近一次的转世前,我还是个人呢。

  那时候,我叫尼玛,就是太阳的意思,也是星期日的意思。我小时候,被家人送到了色雄寺,于是人们就叫我扎巴尼玛。我毎天都起早摸黑地念经学佛。我的功课还算不错,能流利地念诵《甘珠尔》和《丹珠尔》中的很多内容,常常得到师父却杰活佛的夸奖。但我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僧人。因为我十六岁那年,遇到了一个跟着父母前来寺庙拜佛的姑娘卓玛,她的美丽可以跟寺庙唐卡画中的度母相比,但是她总弯着腰,长长的发辫被各种家传的饰物坠着,从那缝隙里露出雕塑般的鼻子和眼睛。她对我用温柔的眼光一瞥,几乎让我十年的修习定力毁于一旦。我到密修室,盯着那些骷髅画,一看就是一夜。却杰活佛经常教导我们,那些骷髅穿上衣服就是美女,而美女脱去衣服就是骷髅。可是一到白天,卓玛又來了,她在布施吋故意用手指触了一下我的胳膊,我一下子感到全身发麻。即便她是一具骷髅,我也想让她脱去衣服看个究竟。我用一整个夜晚向佛祖磕头,请佛祖宽恕我的罪过,请却杰活佛宽恕我的罪过——因为我决心要离寺出走,与卓玛私奔。

  但是,卓玛莫名其妙地有几个月不來了。再次出现在寺庙时,她几乎是从一个仙女变成魔女。她穿着一身军装,戴着红袖章,长长的秀发也剪得跟鬈毛羊差不多,头上扣着一顶军帽。她跟在一个自称“兵团司令”的男人身边,那个男人其实就是相邻牧场的一个好吃懶做的混混。她跟着他狂喊着口号,用大棒首先把本寺的主供佛未来佛砸得粉碎,卓玛居然用轻蔑的口气说,不就是—堆泥土吗?然后那个男人拿着木棒对着我,你这个秃驴,满嘴唵嘛呢叭哞哄,一肚子男盗女娼,说着就一棒子朝我脑袋打来,头上的血流过我的眼睛,透过血光,我看到那个“司令”在砸碎成泥土的未来佛上,取下一块蜜蜡和一块珊瑚塞到卓玛胸前,他自己则把一尊小金佛和一颗最昂贵的天珠揣进囊中。

  我们的佛像被砸了,我们的经书被烧了,我们的寺庙被毁了,我们的却杰活佛疯了,寺庙的经书,唐卡与儿几百年的梁柱一起,在烈火中烧了几天几夜。从色雄草原远远近近都能看到,那烈火像是一座冒着黑烟的巨大的金字塔。

  我的脑袋用撕碎的袈裟布条裹着,我不知道我该往哪里去。寺庙山崖下有一片白云,忽然从彩云里显现出卓玛——那个真正的度母,她的慈悲、她的美丽、她的宽厚,吸引着我向她走去,她用那双长着眼睛的手,托着我的身子,轻飘飘的,我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于是,我面临着又一次转世。

  我远远没有修炼到不生不死的涅槃境界。我不得不面临再一次转世。

  但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不再选择转世为人。

  我选择了再生为牦牛。

  但不知佛祖是如何安排的,居然让我托生在阿妈央金家里。

  我生下来的邶天,阿妈央金抱着我,对他的儿子嘎桑说:“孩子,这牛犊來到我们家,是你的福气,送给你做礼物吧!”于是,三岁的嘎桑就想爬到我身上来玩耍。那时,我从母胎里出来还不到半天,但我已经能够站起来了,并且能够承得住嘎桑小小的身躯了。

  嗖桑第一次到色雄寺去,是阿妈央金牵着我,他骑在我的背上。在色雄寺的一片废墟里已经重新修逮了经堂。我的师父却杰活佛已经垂垂老矣,他当了近二十年疯僧,终于又回到色雄寺。阿妈央金长跪在师父面前,让小嘎桑不停地磕头,师父给他摩顶祝福。小嘎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更不知道曾经在这里出现过的烟火旺盛、疯狂劫难,罪恶谋杀和如今的光复。我只是一头牦牛,不能进经堂的,但我能够从门外看到师父,师父也看到了我。我看到师父的服里含着浑浊的泪水。

  几个月后,我从湖畔草原远远看到,北山上的寺庙出现一道虹光,我的四条腿突然像瘫了似的,倒在单原上。傍晚嘎桑赶着我回村。阿妈央金告诉他,却杰活佛圆寂了。她让儿子跟她一起,而问北山色雄寺,合十跪拜。阿妈对他说,幸亏我们不久前还去朝拜过活佛,他给你摩顶时还说,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嘎桑在息里上完初中,又考上了地区的畜牧学校。每次放假回來,都会帮着妈妈放牧。不过,他不再像过去对待我那么亲热了。他好像不再觉得我是“拉亚”了。他更喜欢跟村里的姑娘说话,

  有一次甚至还带来他们牧校的一位女同学。他说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比如,他会说飞机、火车、电脑,他说女同学的露着半截大腿的鲜红的裙子好看。他用新奇的数码相机给她照相。他说,你骑上卡娃,背景就是色雄措蓝色的湖水。那女同学就跨在我的背上,一边一条圆浑浑的大腿。照完相,他还把相机的屏幕给我看,我看到那大腿在我身上就哆嗦。然后他就抱着女问学在草原打滚,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他指着我对女同学说,这是我的朋友卡娃,村里人都叫他“拉亚”(神牛)。

  嘎桑的确是我们村最有学问的人。连我们村的村长——其实不是正式的村长,现在叫村民小组的组长,但乡亲们还是习惯叫村长——见了他都很恭敬,要问问他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了。村长对阿妈央金说,等嘎桑毕业回来,我就该交班了。

  嘎桑踉村松和阿妈说,他在地区牧校时,有一位老师叫亚格博,对他特别好,教给他很多现代科学知识,并且把他带到汉地大城市上海去了一趟。嘎桑说,天哪,那个叫外滩的地方,真是天堂啊!我们念经总是祈祷要上天堂,谁见过天堂什么样?我就见过啊!那里连夜晚都能看到彩虹,那里的江水里都浸着彩虹呢。他拿着他跟老师在外滩的合影照片给他们着,继续说,我们色雄草原人落后了!将来一定要好好发展,比如,这里可以搞旅游,让那些待在城市里的人们来看看我们这里的美景,这样也能够让乡亲们富裕起来。

  果然,嘎桑毕业的那年,据说因为当年没有“编制’就是没有找到官家的饭碗,回到村里来了。第二年,他真的就成了我们“村长”(村民小组组长)了。

  从前年开始,政府就张罗,要保护草原生态环境。最電要的,就是要减轻草原载畜量,防止草原退化。具体地说,就是按多少亩草原养一头牛或羊,超过的必领淘汰。任务一层一层下达,当然就到了色雄草原。

  嘎桑对乡亲们说,政府的政策好啊!让我们少养牛羊,那是为了找们草原永远兴盛。我们少养牛羊,政府还多给我们钱作补贴,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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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应城明哥 发表于 2016-6-4 07:57:04 | 显示全部楼层

  乡亲们喏喏点头。

  嘎桑继续说,如今村里有了汽车,牦牛也不用驮运了;如今家家盖起了新房,也不用住牛毛帐篷了;如今有政府补贴,也不都指着卖牛绒羊毛了。政府是为了我们好,是为了我们子孙好啊!

  他的话句句在理,可是任务最后要落实到每家每户每头牛羊。乡亲们犯了难。谁不希望自己家门口牛羊满圈呢?谁家的牛羊跟这个家庭没有说不完的故事呢。

  嘎桑说,你们都狠不下心、下不了手,那我只能以身作则了。卡娃,你们都知道吧,拉亚·卡娃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能把它杀了给你们看看。

  可回到家里,阿妈央金却死活不同意。为什么你就不能放过卡娃呢?你不是说它是‘拉亚·卡娃’吗?”

  嘎桑对阿妈央金说:“那也不能把它当做佛来供奉吧?”

  是的,一般牦牛到七八岁就该杀了,即使自然生命也只能活二十多岁。而我却活了二十七岁,是色雄草原上最长寿的牦牛了。

  我很惭愧。我枉活干什么?

  可我却不能白杀!

  阿妈央金哭了。

  “孩子,你知道我为什么养着它吗?我是为了给色雄寺放生的,是为了绐却杰活佛放生的!不杀它,是因为我自己要恕罪啊!”

  嘎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嘎桑来到他的母校——地医畜牧学校。几年不见,他的老师亚格博已经苍老了,他的头发掉光了,像个喇嘛似的,为了上课时严肃一些,只好戴上一个假发套。他的性格也变得忧郁了。不过,见到学生嘎桑还是很高兴的。他们一起喝酒,聊天。他们讲色雄草原的逸亊。说那个曾经的“兵团司令”后来当了革革委会副主任,因为群众揭发他的打砸抢恶行,被开除了。后来他经商,在深圳要以三千万元的价格向一位港商倒卖一尊金佛和一颗天珠,被警方抓获,后来被判了二十年徒刑。说有一位叫卓玛的老妇人,给色雄寺新塑的未来佛献上了珍贵的蜜蜡和珊瑚。

  嘎桑发现,老师变了,不再只是给他讲那些先进的科学理念了。老师心事重重。嘎桑则向老师倾诉在基层工作的烦恼,讲到我——拉亚·卡娃的命运,讲到他与阿妈央金的冲突,他说,老师,你说我做得有错吗?可是,我连自己家的一头老畜都杀不了,怎么去减轻草原的载畜量,怎么去维持草原的生态平衡呢?

  老师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他们一个劲儿地喝酒,都喝醉了。

  一个冬雪天,亚格博老师来到色雄草原,跟嘎桑在牛粪火炉旁边聊了一夜。阿妈央金不停地为他们续着酥油茶。老师对嘎桑说,要维持草原的生态平衡,先要求得草原人的心态平衡。他说他研究了一辈子牦牛,那些牦牛整天整夜都在他的脑子里奔跑。他说他做了一个梦,现在,他要为经历了那么多苦难、施予了那么多恩惠、留下了那么多功德、成就了那么多故事的牦牛建造一座博物馆。

  阿妈央金不知道博物馆是什么,老师就说,啊,就是“亚颇章”(牦牛宫殿)。阿妈央金会意地笑了。

  第二天早晨,老师要走了。

  他拉着阿妈央金和嘎桑走到我跟前,要一起照张相,他对阿妈央金和嘎桑说:

  “我们跟拉亚·卡娃照张相吧,以后就可以让它到牦牛博物馆去啦。”

  老师走了。嘎桑赶着我到雪后的草原上。嘎桑抚摸着我额上结着冰凌的髮毛说,拉亚·卡娃,你真以为我心狠啊?是的,我学过动物遗传学,学过血液分子结构,但是,我真的还是搞不清你是不是神牛。你这头老牦牛,当初要杀你,既是为完成任务,可从心底里说,也是为了你早点转世啊!來世是做人还是做牦牛,我可就管不了你啦,卡娃!嘎桑说着说着,他把脸贴在我的脸上哭了。现在好老朋友,总算是给你找到一个归宿了。

  我跪下前蹄,让嘎桑骑上我的背。我这老身子,还能驮得动他。正像我刚出生吋就驮上了三岁的他。

  现在,我在色雄草原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带着阿妈央金,去找到那堆“伏藏”,让她送回到色雄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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