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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段子(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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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ghifi 发表于 2016-5-28 08:34: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段子(短篇小说)
■ 胡红一

   修蒸馍堰水库的那年秋天,发生过不少叫凹村人刻骨铭心的事情。

   在以后那些比树叶儿还稠的琐碎日子里,凹村人提起很多事情时,总是以修蒸馍堰水库那年为界线。那个平淡无奇的秋天,是人们缅怀过去展望未来时的一柄牢固扶手,只需轻轻一抓,就能顺势进入很多意想不到的往事和话题。在这个事情上,连一向特立独行的五斤,也不能例外。

   是修水库那年的事情哩,日他亲娘。

   五斤说这句话时,喜欢将一口唾沫吐到他想吐的地方。那时的五斤,身子骨处于生命季节的较好年景里,五大三粗底气尚存,凡是他想吐到的地方几乎没有吐不到的。啐,一口黄绿相间的唾沫像拉硬弓射出去的响箭,带着呼呼哨音扎扎实实奔向目的地,往往落地有声一步到位。

   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里,五斤吐唾沫已经失去了本质意义,颇有些随心所欲。在有着几百号人的凹村,没有谁能干涉五斤随心所欲地吐口水,就像没有谁能干涉他随心所欲收拾自家婆娘那样,想啥时候收拾就啥时候收拾,想在啥地方收拾就在啥地方收拾,想收拾几轮就收拾几轮。

   凹村人明白,一个收拾包含两层意思。要是白天收拾,是打婆娘。搁在晚上收拾,就是那个婆娘。五斤收拾婆娘从来不选时间和地点,正说着话正说着话,他冷不防会嗷地窜上去,猛虎下山般三两下将婆娘掀翻,想打骂就打骂,想那个就那个,跟平日里吐口唾沫似的,完全由着性子来。每到这时,凹村年轻男人或围拢田间地头或潜伏堂屋卧房,眼珠一鼓一鼓地,连喘气都很难做到均匀了。那情形,比挤坐在河湾里观看每月一回的露天电影还投入。

   如同染上了某种流行的地方病,凹村男人都希望能像五斤那样,收拾婆娘如同吃家常便饭。甚至觉得哪个汉子不当众收拾几回自家婆娘,就显得欠几分成色。然而,收拾婆娘也是需要资本的。个别男人在白天收拾过程中,原本想上演一出好戏文,结果撕打中反被婆娘扭胳膊按头掀翻在地,心里委屈口里喊叫,臭婆娘,人家五斤打老婆对方从不还口,你倒好,还手不说还整那么疼。压在男人身上的婆娘撇嘴说,你也有脸跟人家五斤比,你要是有人家五斤一半本事,俺不光任你打骂任你骑,还啥重活都不叫你摸,天天煮荷包蛋伺候你吃。

   也就是说,除犯了应该惩治的过错外,要想真正收拾完自家婆娘而使其不但不跑不闹不上吊结仇,还会擦去泪花压下委屈浮上笑容,心甘情愿地去给你端来洗脚水准备好吃喝,这确实需要一定本事。以那时凹村人的标准,具备下列条件之一的男人,在理论上可以做到使自家女人以打是亲骂是爱来进行自我勉励。首先男人要吃商品粮,大小是个不需出力劳动的干部;其次男人多少会些手艺,是东跑西颠会挣钱养家的能人;最不济男人也得有门那怕八竿子打不着的金贵亲戚,能走后门买些市面上稀罕的肥猪肉、白洋布……。可问题是他五斤在以上诸方面,连那怕半条也不具备。
不具备条件并不影响五斤照常去收拾婆娘,而且他一旦收拾起来劝都劝不住。一句话不对劲,他五斤敢在寒冬腊月天,将刚刚被他那个的婆娘从热被窝给一脚踹出去,哗啦一声再把房门扣紧。五斤婆娘光着白花花的身子在冰天雪地里哆嗦成凹村的罕见风景,她那清脆的牙齿磕碰声,宛如战斗故事片里紧急求援的电报声,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在村巷间传出老远老远。事过多年以后,五斤婆娘弯曲着好看的身子,猫一样轻抓门板苦苦哀求的情形,仍在凹村男人的记忆里荡起层层羡慕涟漪。
啧啧,人比人死货比货扔,瞧人家五斤。这是一个时期内,凹村男人常挂嘴边的不朽语录。这也是修蒸馍堰水库前一年的事情。事隔一年之后,五斤在婆娘跟前的所作所为,有些叫凹村人瞠目结舌。人们都说,伟大领袖他老人家讲得可真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说变就变哩,这才修了整整一年水库,咋把他五斤给修成个这。

   水库修好一年后的那个晚上,五斤去拍村头方大肚子那间杂货铺的门。

   五斤拍门时,方大肚子正热火朝天地跟他女人在床上那个。小巧玲珑的女人和人高马大的方大肚子形成强烈对比,女人坐在方大肚子那棉花垛般的肚子上,像草原上跃马扬鞭的矫健骑手,两手扯着方大肚子的耳朵,口里吆喝牲口一样发出各指令,做出舞台样板戏里学来的种种英姿。这项寻常运动的非同寻常闹法,是方大肚子此生最引以为自豪的发明创造之一。简简单单的一项活动,几辈人都这么平平庸庸地闹过来了,经他如此这般一折腾,达到了陌生化的效果,滋味果然不一样。在那几年,方大肚子像私藏了稀世珍宝一般,常对着在这件事上不求上进的凹村人,发出难以捉摸的冷嘲热讽。方大肚子心说,咱就喜欢跟婆娘这么着来,碍谁的卵蛋疼。因此上,言行一致的方大肚子一年四季那张青黄不接的脸,是他的另一个显著标志。

   五斤拍门那会儿方大肚子正被女人骑得舒坦,眼睛迷缝着鼻孔呼扇着。意外的拍门声如同突然射来的冷枪,令猝不及防的他险些翻身落马。一开始他真有些生气,塌着眼皮故意不理不睬,心想这么大的人,连驴车爬坡惊不得的道理都不懂,还真差点滑坡出事哩。方大肚子憋着如箭在弦的那股气,装死的毛毛虫一样团成一堆不做声。那扇单薄的房门,显然并没有因为他的不高兴而停止被拍打,甚至有些变本加厉的味道。女人以武松打虎的结束动作定格在方大肚子身上,怯生生地说开不开呀,再不开门都叫人拍烂啦。

   方大肚子板过女人的身子,咬牙切齿地说,咱小车不倒只管推,不开不开就不开,爹娘老子又生小老弟差人送信报喜也不开。门还在响,声音里透着不抓奸臣不散戏的味道。方大肚子开始心痛起那两扇门板来,撇着嘴委屈得有些悲壮。心说日他亲娘,咱一没有耍奸装病不出工,二没有去掰生产队里的玉米棒子扒大集体的红薯,三又没有垫砖翻墙去偷看别家女人洗澡,你凭啥深更半夜拍我人民公社优秀社员的门哩。

   女人在上面撇嘴,说你那么聪明先掂量掂量轻重缓急吧,咱俩这事就像自家缸里的白面,早吃晚吃都是吃,有啥当紧。要是再不开门,就等着明天管饭请木匠吧。方大肚子绷不住了,将婆娘掀一边裂嘴披着碎花被单下了床,他咚咚朝外走的样子分明不是去开自家门,像要去咬谁一口。

   门口袖手立着五斤,这使方大肚子有些意外。尽管灯光昏暗,方大肚子一眼就看得出,跟前的五斤跟以往相比像是换了一个人。他的火气稍稍缓冲一下,不如先前那么旺盛了,倒还保持了倒驴不倒架的阵势。方大肚子说,五斤,咱俩可是仇人哩,今夜凭啥拍我的房门?

   五斤用手指头挠挠头皮,没吱声。方大肚子见先声夺人取得了优势,开始有意将牙咬得嘎吱响,听起来像一边说话一边嚼着满口冰块。方大肚子说,你拍门就拍门,还偏偏选择这个时辰拍,还拍得生怕聋子听不见。五斤脸上拼命集合着叫做笑容的东西。方大肚子却丝毫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他说,以为还是生产队长呀你,啥时辰想拍广大社员同志们的门,就啥时辰就拍广大社员同志们的门。

   五斤脸上终于堆起一层比哭还难看的笑。昏沉的灯光透过门缝照在五斤的笑脸上,看上去像是一块挂着霜花的牛屎饼,仿佛摇摇晃晃就能掉下渣来。给称包糖精,五斤赔笑说。方大肚子撇撇嘴说,咱俩可是仇人,你还好意思冲我要糖精。

   给点吧,救急用,屎憋着屁股哩,五斤笑着央求。方大肚子眨吧眨吧眼说,今夜你想起来给我要糖精救急了,当初你带人割我杂货铺的尾巴时,咋不想救急哩?方大肚子撇了撇嘴说,求我了吧你,在蒸馍山上吃驴肉那会儿,咋不说屎憋屁股哩。

   五斤一下子脸短了。兄弟,咱早叫人给撤了,早不是生产队长了,你还提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弄啥,再说又不是白要你的糖精,咱掏钱买哩。五斤说完,抓虱子一般将手伸进怀里摸索着,等那只手摊开来,掌心卧着几枚闪亮的硬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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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zghifi 发表于 2016-5-28 08:34:58 | 显示全部楼层
  方大肚子还想说点啥,咽口唾沫转身进屋去了。出来时,他手里多了一个小纸包。他扬了扬手里的纸包,朝五斤跟前递过去。在朝前递的过程当中,他首先从对方手里捏起那几枚潮乎乎的硬币,待钱币一到手方大肚子手划圆圈,变戏法一样将小纸包从五斤眼皮底下给生生拿了回来,小孩子捉迷藏一样闪在背后。

  钱都交咧,可不敢赖账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亲,总不能见死不救哩。五斤笑不出来了,话里拖着酸乎乎的哭腔。方大肚子躲闪着问,这么夜,你买糖精到底干啥用?一买还是整整一包。方大肚子说,瞪啥眼哩,反正你不是生产队长了咱不怵你,说不说不说拉倒。

  方大肚子撇撇嘴,将硬币跟糖精一起掖进裤腰。五斤没有办法,只好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说了你可不许朝外传,喝水用哩。方大肚子有些听糊涂了,他说五斤你哄谁,喝碗水一小颗就能甜倒牙,一包糖精能甜一口井哩。

  五斤无奈道出实情。五斤长叹一声说,猴子吃草母猪爬树日月颠倒了,刚才又做错了事情,婆娘罚咱喝她的洗脚水,水太浑,舌头实在顶不住涩苦,假装屙尿跑出来称包糖精调味口。你喝洗脚水,方大肚子像是白日见鬼,舌头都短了。没法子,五斤苦抽着脸说,小辫子在人家手心里攥着,人家想啥时候拽就啥时候拽,不喝翻不过她那座火焰山哩。

  听到这里,方大肚子变得格外关心起来,想进一步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刚张了张嘴,转眼间五斤已抢过那一小包糖精,转身一溜小跑掉进染缸般漆黑的夜里。手捏糖精的五斤尚未到家,有关他喝婆娘洗脚水的事情,已经瘟疫般在整个凹村流传开来。只是人们复述这桩事情时,再次将方大肚子和五斤栓在一起,凑成了多年前那个段子的精彩续篇。

  凹村人是如此绘声绘色讲述这件事的。那天半夜听说五斤被婆娘罚喝洗脚水,才拍门来买糖精调口味,方大肚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当场痛骂五斤没有出息,给所有凹村男人丢尽了脸面。方大肚子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五斤说,你狗日的喝盆洗脚水还要放糖精,那得浪费多少钱,搁在我身上,别说洗脚水,就是喝婆娘的尿水,啥不放照样一饮而进不觉委屈。

  事情朝着这样的结局发展,大大出乎了方大肚子的意料。他觉得自己跟五斤就像捆在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跑不了这个也蹦不了那个,永辈子也纠缠不清了。一时间,随着心里缓缓升腾的陈年屈辱,方大肚子想起不少事情。

  那时候太阳很毒,云彩白得刺眼,天空蓝得一阵阵发黑。

  从城市到农村,正敲锣打鼓朝着理想中的共产主义撒腿狂奔,祖国各地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繁荣景象。那年大家都是二十出头的精壮小伙,属于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都还没有沾过女人,一顿饭能吃一头牛,一肩膀能扛一座山,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骚劲。方大肚子还不叫方大肚子,叫方四清,五斤也不叫五斤,叫廖一柏,叫起来响亮上口,充满了时代特征和文化色彩。

  记得是在下半夜,方大肚子,五斤,还有其他几个男人,守着场面上一大堆没有扬净的麦子,等风。傍晚时,社员们赶牛拉碾刚打完麦子,突然就刹风了,人们将没脱干净的麦子拢成一堆,队长指派几个年轻人守候,等啥时风来了,再把它们扬净灌袋颗粒归仓。一直到了下半夜,风还是没有来,几个人傻坐着很无趣。还是肖旺才先提出来的,他说横竖也是不能睡,我给大伙讲个段子吧。当地人都知道,民间艺人在说长篇评书时,开头或中间时常插播一个笑话,这就叫段子,一般都是带色的。见没人反对,肖旺才干咳一下开始讲段子。

  肖旺才讲的是两个乡下老太太头一回进城的事。两个老太太眼神不好,在城里看见卖汤圆的,以为是什么从来没吃过的美味佳肴,眼馋半天反复商量之后,她们决定每人买一个尝尝鲜。老老太太性子急,热汤圆一入口便烫了嘴巴,咕噜全咽下去了,根本没有品出滋味来。她吧叽吧叽嘴对小老太太说,妹子你慢点,给姐说说啥滋味。小老太太的热汤圆不小心烫了舌头,也囫囵吞进肚里了,只好对老老太太敷衍说,姐呀,总算是品出来啦,是萝卜白菜味儿。

  段子讲完没有星点反应,更别说指望会有人能够捧场笑出来了。肖旺才没面子得很,一群人都是青皮后生,就他是个接了婚的过来人。连这些没碰过女人的童男子都蒙不住,还算啥见过世面的过来人。肖旺才为挽回脸面,干咳两声说,上面讲的是个铺垫书帽,不算数,等真正的段子一讲出来,保准叫你们裤裆里搭帐蓬。

  肖旺才即兴宣布了一条纪律。说段子一讲完,大家就脱裤子检查,谁的帐蓬搭得最高,叫他一个人将这堆麦子扬干净。扬完麦子还不算完,再回家逮来一只老母鸡,给大伙炖汤泡馍补补身子。听完肖旺才的话,人们像吃了药一样亢奋,忙不迭地表示,你说咋办就咋办。

  这时有人插话,要是大伙都不搭帐篷该咋办哩,场上的麦子没人扬,鸡没人逮,还不是脱裤子放屁白费事。一旁有人帮腔,说那还不容易,谁发起的就算谁输呗。肖旺才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大姑娘走夜路——豁出去了,你们不搭帐篷就算我输。还是讲那两个老太太进城,大伙觉得这换汤不换药的故事,怎么能叫自己搭帐篷呢,一时有些掉以轻心,七嘴八舌议论说,肖旺才不怕你吊人胃口,就等着一边喝老母鸡汤,一边看你独自扬麦子吧。

  就在人们心不在焉之际,段子里的两个乡下老太太离开卖汤圆的小摊,望着大街上骑自行车来来往往的女人,很稀奇地悄悄嘀咕起来。老老太太问小老太太,妹子,这些城里的大闺女小媳妇,咋都在屁股那个地方插根橛子到处跑哩,难道她们就不怕疼。小老太太不同意对方的说法,说都是肉长的咋会不疼,你看你看,要是疼得轻一点,她们两只脚也不会上上下下乱踢蹬……由于老太太吃汤圆的故事,在人们脑子里做了铺垫,肖旺才这次讲完仍没什么大反应。过了不久,大伙慢慢品出味来了,有人开始喝凉粉一般哧溜哧溜地笑,笑声在暗夜里碰撞着,听起来像一大窝泥鳅在开会吵架,腥膻而又刺耳。

  开始检查啦,排队立正脱裤子。此时的肖旺才像生产队长一样,指手画脚神气活现。他站起身,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里拿一只三节手电筒,电光如同一根白森森的棍子,在人们的关键部位挥来砍去。肖旺才喊道,互相监督互相检查,看谁下面的帐蓬支得最高。结果,方大肚子和五斤几乎同时被揪了出来,他俩的裤子被大伙强行褪到脚跟处,手捂茁壮的下体,把腰弯成了虾米。这下,他俩都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那堆麦子足有一千多斤,正下蛋老母鸡担负着为全家换盐吃的重任,每一样都输不起。

  打麦场上,方大肚子跟五斤相互检举揭发都不服输,突如其来的变化使原本一帆风顺的事情陷入僵局。不信兽医不治驴的病,咱有的是办法,肖旺才胸有成竹地表完态,转身跑进仓库,拎出两串东西扔在地上。随着咕咚一声闷响,肖旺才说既然不服,你俩单独再比一回。人们这才看清地上的东西,满头雾水原地发愣,那是两只五斤重的铁秤砣。

  秤砣一边一只拎在肖旺才手上。肖旺才手拎沉甸甸的秤砣,开始宣布比赛规则和比赛纪律,他说这两只铁秤砣刚好五斤重,一两不多一钱不少,等会儿我在你们身上找个地方挂上去。肖旺才咽口唾沫,接着说,挂上以后你们谁的秤砣最先掉下来,谁就算输,谁的秤砣最后掉下来,谁就算赢。肖旺才决绝地说,输家立马就去扬麦子,就去抓鸡。

  一边有人提醒,要是输家赖账不兑现咋办。对于这个问题,肖旺才显然缺乏成熟的考虑,他把两只秤砣并在一起,发出咣啷一声闷响,腾出一只手哧啦哧啦去挠头皮,好像他那稀疏的头发里藏着闪闪发光的主意。是啊,要是不兑现那咋办哩。满天星斗下,肖旺才犯了愁。

  叫他一辈子讨不上媳妇,谁喊了一嗓子。讨上媳妇也生不出儿子,有人幸灾乐祸地附和。即使生了儿子也没屁眼,肖旺才最后做了关键性的补充,这事就算拍板定下了。接下来,肖旺才很严肃地朝两边看看,算是征求两位参赛者的意见。由于尚且不太明白竞赛方式,五斤和方大肚子急于解脱自己,都跃跃欲试地各自表态,说哪个反悔,叫他生孩子没屁眼。

  比吧比吧,还等啥,有人开始催促。肖旺才拎着秤砣,原地转圈上下打量着方大肚子和五斤。俩个人不知何时已挺直身子,先前高高搭起帐篷的地方,像被骤风雪压倒的麦田,变得一马平川。比就比,还等啥,恢复常态的方大肚子和五斤摩拳擦掌,有些迫不及待。

  肖旺才摸出一只烟,叼在嘴上点火吐口烟圈,反倒变得不急不燥了。大伙弄不清楚肖旺才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都不敢多语言。半晌,肖旺才吐掉烟头慢吞吞地说,情况有变,这赛比不下去咧。

  大伙有些着急了,遗憾万分地喊,怎么办?那可怎么办?肖旺才像电影里的领袖人物一样,挥挥手说不是不比,是暂时不比,叫我再讲个段子。大伙心不甘情不愿地劝他,说旺才先比赛吧,扬麦子要紧,抓鸡吃要紧,你听你听,快起风了,肚皮直叫哩。肖旺才不耐烦了,说这个段子比啥都要紧,直接关系到谁来干活谁来抓鸡,不讲就没法进行比赛,不比赛就分不出胜败高低,分不出胜败高低,扬场和吃鸡的事情不就泡汤啦,你们都掂量掂量,是不是这个道理?

  事情如此要害,大伙只好耐着性子听肖旺才继续讲述发生在那两个老太太身上的故事。两个老太太合伙开了个小旅店。一天,来了个头发比女人还长的男人,说是在城里讲错了话遭红卫兵贴大字报批斗,逃到乡下避难的。那人白吃白住个把月,临走不给一分钱不说,还像个大人物一样挥挥手说,我这个从来不带钱,可我也不会白住店白吃饭的,快拿白纸锅底锅灰水和胭脂粉来,我送你们一样值钱的东西。两个老太太半信半疑地把东西如数送进去,关上房门退出来之后,还想再探个究竟,便躲在门缝里偷窥。只见那人将锅灰掺水搅成一盆墨水,先脱掉裤子坐进盆里,再猛地抬腚一屁股坐到白纸上,在上面印出一个抽象图案来,提笔龙飞凤舞题几个字,最后从怀里摸块石头,蘸着红胭脂往图案一角一按,提好裤子大喊一声,好啦去卖钱吧。两个老太太不相信天底下有这等好事,手拿白纸刚到集镇上摊开,就被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个有钱人看得眼珠都不会转了,化大价钱把它买了去,还说这是著名画家唐伯虎的《蝙蝠图》,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段子才讲一半,就有人忍不住了。说当我们是撒尿和泥玩的娃崽?老太太刚刚穷得吃不起两个汤圆,一会儿又富得有钱开旅店,肖旺才你哄谁?边上有人接话茬说,就是就是,那唐啥子虎,也不是今朝人,他化装成要饭花子到地主老财家去纠缠秋香姑娘,老辈人讲得耳朵都起茧哩,前朝人前朝事怎么会被红卫兵贴上大字报批判?旺才你是吃柳树条屙大箩筐,可真能瞎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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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zghifi 发表于 2016-5-28 08:35:53 | 显示全部楼层
  肖旺才将秤砣朝地上一扔,有些不高兴了,尖起嗓子跳脚骂道,日你个凡大头,日你个杨大下巴,俺就叫那个姓唐的伯虎由前朝人变成今朝人,俺就叫两个刚进过城的乡下老太太再去开旅店,她们在城里吃汤圆看女人骑自行车时捡到钱包咧,你们还能管得着?支着两片耳朵只管听吧,听完就有人帮你扬麦子了,就有人帮你煮老母鸡吃了,这还不够美?

  一伙人担心肖旺才撂挑子,赶紧上前打圆场,往下说往下说,那姓唐的在白纸上坐一屁股,比咱乡下人累死累活种一季庄稼还值钱,旺才哥往下该弄啥哩?肖旺才吸气吐口痰,顺坡下驴接着讲。两个老太太卖完画有些欣喜若狂,以为从此寻到发财门路,跑回家一一找来那些东西,照葫芦画瓢,脱裤子蘸墨水也朝白纸上坐,乍看起来跟先前那张画也差不了多少,她们一溜小跑来到城里,去找那个买画的有钱人。

  不知不觉中故事变得引人入胜了。啧啧,人家长个屁股,咱也长个屁股,人家有锅底灰,咱也有锅底灰,日他亲娘,人比人死货比货扔哩。大伙以为肖旺才把事情讲完了,一齐扭头去瞅五斤和方大肚子,嘴里说着不沾边的风凉话,心里暗骂肖旺才,你狗日的嘴痒讲闲话上瘾,月上柳梢头了,肚子咕咕叫了,还不赶紧叫他俩一比高低,不比出个上下高低,看你自己去扬麦子去抓鸡。谁也想不到肖旺才讲的段子不仅没有结束,反而朝着出人意料的方向发展。他说那两个老太太找到有钱人后,对方不但没给一分钱,还一眼就看出了这幅画是假冒的,要拉二人去报官。原因是在这幅《蝙蝠图》里,两个老太太“画”的蝙蝠,都没有脑袋。

  女人“画”蝙蝠,当然少脑袋啦……议论声里几乎是立竿见影,五斤和方大屁股的身体立即变得别扭起来,两个血气方刚的家伙,不约而同地用手去捂那个拔地而起的东西。肖旺才像电影里的英雄人物那样,眼疾手快地把手一挥,果断下达一个叫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指令,将秤砣各自挂在方大肚子和五斤斗志昂扬的那东西上。

  立正。给方大肚子和五斤各自挂上秤砣以后,肖旺才战天斗地般喊出一句口令。肖旺才当过兵,知道口令怎么喊才洪亮威严。方大肚子和五斤这两个因意外挂上重物,而变得形体奇特的人,在雪亮手电筒和十几双眼睛的照耀下,这项独出心裁的比赛在开始的一刹那,便分出了输赢胜负。

  五斤身材如同健美运动员一般标准,他凸肚凹腰使出吃奶力气,秤砣在胯间挂得还算稳妥,立即赢得阵阵喝彩。方大肚子由于腹部肥硕低头看不到脚尖,一时难以把握着力方向,秤砣刚刚挂上去,便如同大鸟压弯小树枝一般摇摇欲坠,秤砣滑落下去不偏不斜正好砸在脚上,大拇脚趾甲当场脱了壳,就像不小心踩上新鲜牛屎,粘稠的血水溅湿了整个脚掌。他先是吸着凉气脱口叫出声来,待伸手从地上摸起一片趾甲,一股血腥马上在眼前弥漫开。咦,疼死俺咧,方大肚子眼泪山泉水一样汩汩往外冒,想止都止不住。

  这以后凹村人开始管廖一柏叫五斤,管方四清叫方大肚子,有谁再提起他俩从前那还算响亮的姓名,就会惹来毫不留情的嗤笑。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方大肚子开始把五斤当作心中仇人。他不能听见有人喊五斤,五斤哥呀,五斤叔呀,五斤爷呀,一听到这些称呼,方大肚子就眼皮乱跳,脚趾头生疼,气不打一处来。五斤是咱仇人哩,方大肚子逢人就说,走着瞧,日子比树叶还稠哩,狗日的别看挂秤砣有一套,总有一天咱会比他尿得高。

  直到五斤以高选票成为凹村生产队长,方大肚子也没有找到比对方尿得高的机会,这自然是后话。

  都是修蒸馍堰水库以前的事情哩。

  五斤是说着这句话一天天衰老的。步入暮年的五斤,家底殷实子孙满堂,像一首通俗小调充满了平庸和欢乐。一个人袖手猫腰蹲麦秸垛旁晒太阳,是他多年不变的必修功课。他耷拉着脑袋眯缝着眼睛,不时伸出黑乎乎油汪汪的袄袖,抹一把腥黄的眼屎,一坐就是大半天,如同一只脑袋里装满往事的温情老牛。

  都是修蒸馍堰水库那年的事情哩,五斤说完照例又要吐唾沫。这时五斤吐出的唾沫已经离不开嘴唇,就那么无力地沾在他那尖枣般的下巴上,沾在他那花白杂乱的胡须上,像个不时吐奶的婴儿。吐完,五斤缓缓抬起枯树皮似的五指,胡乱抹拉一把,将那些悬挂着的唾沫,刷双飞粉一样涂抹在干核桃般的嘴脸上。

  凹村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至今忘不了五斤的昔日风采,膀大腰圆威风八面。五斤是在跟方大肚子挂罢秤砣后的那年秋末成家的。婆娘是邻村王木匠的三女儿王小丫,柳眉大眼丰乳肥臀,如同一只不肯歇窝的小母鸡,一撇腿一个一撇腿一个,娶进门两三年光景,给五斤屙下四个小狼崽子。

  凹村女人眼馋坏了,出工歇息时挤做一团追问五斤婆娘,咋整的,个个都是带把的,到底有啥窍门?五斤婆娘好看的脸上腾地红透,憋大半天也说不出个小老鼠偷油吃来。实在逼急了,她只是羞答答地低头诉苦,说俺家五斤是头犟牛,白天忙地头,夜里忙炕头,从来都不歇套哩。就算他活虎生龙不怕累坏身子,可日子长了俺也不忍心呀。都美成这了还诉苦,婆娘们心里骂着狐狸精各自散去,仍旧忍不住一个个眼馋,这个臭娘们钻进了福窝窝,难怪常常挨打脸上还那么滋润,摊上这样能干的男人,搁谁半夜睡觉都笑醒。

  男人们似乎更在意那个事情的过程。先卷上一根上好烟叶笑嘻嘻地递过去,陪着小心问五斤,到底是咋摆弄的?一撇腿一个茶壶嘴嘴,一撇腿两个茶壶嘴嘴,比在自家地里摘嫩黄瓜还容易啵。

  这时五斤比小猫舔卵蛋还舒坦,受用也不表现出来,脸色板得能阴阴沉沉滴下水来。每遇这类问题,他都不急着回答,眯眼看远处的山,看近处的树,任凭围了一圈的人急得跺脚拧尾巴。男人们赶紧新一轮上烟点火,等烟瘾过足过够了,五斤咳嗽一声吐口唾沫,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深耕细播呗。

  若有脑子不灵醒的去刨根问底,五斤会死盯住对方眼睛,慢慢浮现出满脸的不屑,让对方打心眼里不好意思了他才说,要不要请咱替你出趟笨力?有啥难处呀,跟种庄稼一个鸟样,地细整,种播深,肥施足,苗勤补。

  有如此精辟的理论做指导,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凹村人的夜晚来得特别早。那原本低吟浅唱的抒情小夜曲,渐渐被汹涌澎湃的原始大合唱所替代,呼儿嗨哟哪嗬咿嗬嗨呀,气势磅礴一泄千里。手捏这部生命原创交响曲指挥棒的五斤,就是在其中一个激情澎湃的冬夜,像是在铿镪有力的进行曲节奏中,断然驱逐了小提琴的抒情协奏一样,将一丝不挂的婆娘一脚踹到风雪交加的房门外,蒙头呼呼大睡眉头不皱一下。

  蒸馍堰水库修了整整一春一夏,到秋高气爽时节已经初具规模。全公社十几个生产队,动员那么多的劳动力,搬运那么多的土石方,张贴那么多的布告标语,满山满坡都是迎风招展的红旗标语,满山满坡都是声势浩大的语录歌曲,那动静叫人听一耳朵就能热血沸腾,看一眼立马会找根破麻绳勒腰,投身到这轰轰烈烈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滚滚洪流中。

  水库修到节骨眼上,出现了叫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死了一头驴。驴是凹村带来修水库的,临死前正拉着冒尖一大车石头,在热火朝天的工地上尥蹶撒蹄跑得正欢。跑着跑着,突然一头栽到在地,弹蹬几下就口吐白沫断了气。正面临大面积的自然灾害,又赶在生产大忙之际累死了牲口,按说广大社员同志们应该感到悲伤才合情合理,可五斤围着驴和人转一圈,发现几十号青壮劳力那灰黄浮肿的脸上,分明事与愿违地飘浮着难以掩饰的兴奋,眼珠子一闪一闪地剜着那头死驴,表情比狗熊看见蜂蜜还内涵丰富。

  接下来,五斤未加思索就说出那句令他后半生命运逆转的话。身为生产队长的他当机立断,说赶快补一刀放放血,要不驴肉难煮烂。看大家都愣了,他接着补充说,把死驴拖到后山窝棚里,剥皮剔骨煮了它……五斤话没说完,大口大口的吞咽唾沫声像是热烈鼓掌一样,在工地上响彻起来,以致完全淹没了他下面想要说的话。五斤踮起脚跟使劲摆手,强行制止了那场轰轰隆隆的吞口水运动,干咳两声接着说,留下两个人剥皮煮驴,其他老少爷们继续上工,英勇的小毛驴不幸以身殉职了,咱凹村人要化悲痛为力量,出力流汗大干快上,以实际行动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

  说完这些,五斤终于忍不住使劲吞几口唾沫,发出的声响如同朝深井里投了几块石头。他弯腰扶起那头驴没有拉完的车子,驴一样浑身是劲地朝前奔去。凹村人一个个大步流星地紧随其后,肩扛手拉,头顶脚蹬,一副战天斗地不怕牺牲的英雄气概。水库工地上处于整体疲惫状态的几千劳动大军,全都看得傻了眼,凹村几十号人怎么突然吃了什么药一样,全体亢奋了整整一天。据水库建设总指挥部不完全统计,那天五斤带领凹村人干的活,相当于全体民工的总和。

  傍晚分配驴肉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方大肚子见五斤分给他碗里的肉,全是熬不熟煮不烂的驴蹄筋,顿时疑心是五斤有意整他,嘴里嘟囔着吃得飞快,像是怕人来抢。结果,一块长长的腿筋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憋出了两行混浊眼泪,不一会儿就翻起了白眼。后来很多人上前帮忙,板脑袋撬嘴巴,费了好半天才帮他拔出来,疼得他躺在地上直哼哼,接下来吃啥也不香甜了。

  这恐怕是凹村人有史以来吃得最香甜最克制的一顿饭。大伙啃着杂面饼子,大块吃驴肉大口汤驴汤,为避免类似方大肚子的悲剧重演,为防止别的生产队知道秘密,几乎所有人都像封建贵族绅士一样,极力使嘴巴的嚼咽不发出任何声音。在野外水库工地上,就着昏黄油灯看过去,那情形活像一群绿眼饿狼,在不声不响地分享一只迷途羔羊。

  吃完驴肉,已是夜半时分。五斤一点也睡不着觉,开始是肚子发涨,五斤用手揉搓一会儿,倒是不涨了,又开始浑身发热,小肚子暖烘烘地像烧着一锅热汤。他在窝棚里翻来覆去地烙烧饼,望着棚顶透进来的点点星光,脑子里有根搁置多时的弦越绷越紧。

  日他娘,真没有出息,一碗驴肉就给整成这样,要等实现了共产主义,还指不定会闹出啥丢人现眼事哩。五斤用自责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肚皮,微笑着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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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zghifi 发表于 2016-5-28 08:36:06 | 显示全部楼层
 秋风渐凉,鼾声四起。五斤不敢惊动旁人,摸索着爬起身来到窝棚前,凝视着即将完工的水库工地,遥望着满天炒豆般的星斗,弯腰从胯下牵出一泡暖烘烘的尿水水。这泡热尿稀稀漓漓,扬扬洒洒,用了很久才好不容易撒得一滴不剩。可尽管这样,五斤仍觉得没有撒干净撒透彻,要不怎么还一股东西在肚里憋着,小火苗一样皮囊间四下流窜,难受得百爪挠心也寻不着出路。

  五斤绕着黑乎乎的坝基开始转圈子,他走走停停像头蒙眼拉磨的驴。五斤直到抬头看见自家房门,才发觉早就偏离了轨道,这一转圈就是四十多里山路。朦胧夜色里,五斤歪头打量着自家那扇灰白窗棂,他肚内那股无名火方终于寻到出口,顿时恍然大悟,有些时日没跟婆娘那个了。

  不用睁眼,婆娘就知道谁在揉面一样拨弄她。起先还以为又在作梦,没太在意。过了一会儿,等她得到比梦境更为具体的实惠时,这才确信是活生生的男人五斤从工地上回来了。

  咦,俺爷,你咋摸黑回来咧?婆娘张开大嘴,打个带着隔夜红薯味道的哈欠,接着说,还知道咱家的门朝哪里开呀你,还知道俺那个门朝哪里开呀你。说着说着,婆娘鼻子酸得顶不住了,赶紧腾出一只手去揉眼睛。

  咋恁香,路上掉油缸里啦?问完这句话,婆娘就对五斤的回答漠不关心了。因为此时此刻,正有一浪接一浪比问题答案更叫她受用的东西,触电般煎得她周身发麻。她哼哼叽叽地说,他爹,走大老远山路怪累,悠着点,又跑不了,莫惊动几个熟睡孩娃。

  五斤那里管得了许多,只顾斜腰调胯地忙乎,一时找到了如鱼得水的感觉。五斤喘着粗气对婆娘说,香吧,吃肉咧咱,不信你闻。说完,五斤冲婆娘呲牙咧嘴呵一口气,说香吧,是驴肉。身下的婆娘旋即被一股牵肠挂肚的气味裹住了,肚子里像藏了一窝麻雀,叽叽咕咕惊叫起来。馋了吧你,五斤说,冒尖一大海碗啊,都赶上过大年咧。五斤颇有些得意,更加卖力地搬挪着婆娘,一摇三晃渐入佳境。接下来,五斤做梦都没料到,婆娘会在那么要紧的关头,告诉他一些跟那个事情毫不相干的其它事情。

  对了他爹,婆娘发愁地说,家里断粮了,明早拿啥给娃们填肚皮哩。五斤一听到这事情,脑袋咣地涨大好几倍,如同一只正在展翅飞翔的快乐苍蝇,突然被谁掐了翅膀,一头栽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五斤死狗一样,就那么任婆娘驮着,一动不动。

  他爹,你真可怜哩,婆娘心疼地抬头看着五斤说。婆娘觉得身上的五斤,像被人剔净骨头摊在案板上的死狗,正等待着刀剁笼蒸。想到这里,她用手一根根数弄着五斤的肋骨,眼泪一股股地朝外冒。婆娘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恨自己刚才把话说早了。反正还没到明天,咋就不能再忍一忍,等男人五斤忙完下来,踏实了再说也不迟哩。瞅俺那臭嘴,婆娘摸黑照自个脸上抽一巴掌。她把五斤的脑袋用力板过来,捂在她那鼓囊囊的胸脯上,来来回回的磨蹭着,左右摇晃着屁股,希望借此能带给对方实实在在的鼓舞。婆娘像匹顽强的母马,驮着遭到重创的五斤,试图从一个被挫败战场,转战南北并最终走向胜利会师。

  他爹,俺不该说这,你也是饿鬼转世哩。婆娘说你别光躺着呀他爹,打俺几下也行,听人说下坡急刹车会憋出病来哩。婆娘真正有些急了,突然想起什么,竟然哧溜笑了起来。她像突然捞到救急稻草一样,欢天喜地去揽五斤的腰说,不愁了他爹,我光顾着高兴都忘了,床底下还有两只小南瓜哩,明早掺点野菜给娃们熬粥喝。

  五斤明显动弹了一下。婆娘感觉到这话奏效了,开始迅速扩大战果,一下接一下地往上拖五斤,口里软软地说着,咱可不敢急坏身子哩,家家户户都一样,有伟大领袖他老人家撑腰,不信还真能饿死人,天塌了有大个子顶着哩,你说对不对他爹。婆娘兴致高涨起来,鱼儿摆动着身子,口若悬河循循善诱,谈吐和理论水平跟村里的驻队干部没什么区别。

  五斤鼻子酸酸地有点想流眼泪。五斤从婆娘那里得到了莫大鼓励,精神渐渐振奋起来,决定从哪里跌到就从哪里爬起来。五斤又一次飞身上马,却不敢像先前那样走走停停留连忘返了,他快马加鞭想早点结束这件事情。还有四十多里山路等在那个以后去走,他觉得有必要保存一些实力。

  五斤一步快似一步地朝要到的地方赶去,一时觉得彩云片片仙乐飘飘。眼看远在天边的目的地近在跟前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五斤,除了听见自己的喘息越来越快越来越粗外,隐约还听到了其它叽叽嘁嘁说话声,等睁开眼适应周围光线以后,他着实被所看到的景象给吓坏了,再次从云端栽下尘埃。四个大小不一的儿子,不知何时早已围拢炕前,声音正是从他们嘴里发出的。

  睡着睡着给熏醒了。

  怪不得恁香,是肉。

  肯定分不均啦,咱爹娘在打架抢肉吃哩。

  快瞅快瞅,他们抱着肉不动弹啦……

  紧跟着是一阵难忍的沉默。暗夜里,几双眼睛比油灯还要闪亮,几颗心跳得比擂鼓还要响亮。俺也要吃肉哩……突然间,几个孩子嗷地一哄而上,扑向白花花光溜溜的五斤和婆娘。只见他们抓头发的抓头发,板胳膊的板胳膊,抬大腿的抬大腿,扯被子的扯被子,撕打着抓挠着,哭闹着喊叫着,像一群饿狼在围抢一根并不存在的骨头。

  身处旋涡中心的五斤开始出虚汗。五斤能听到浑身上下的汗水,山泉一样汩汩流淌着,可不等洇出皮肤就被蒸干了。五斤还看见泉水边那株奇异蓬勃的花朵,刹那间衰败为残枝枯叶,正噼哩叭哗地萎缩着。五斤弯曲着身子把头垂进两腿间,随后发出一声天塌地陷般的深深叹息。

  都是修水库那年的事情哩。

  说这话时,五斤真想再随心所欲地吐上一口唾沫,他努了努缺牙跑风的嘴巴,只做出个吐的样子,连个唾沫星星也出不了唇,只好咕咕噜噜地将那个想法咽下去。

  那天凌晨,险些被四个儿子撕碎的五斤正跌跌撞撞朝水库工地赶路时,就不再是凹村的生产队长了。以后的许多天里,五斤甚至不用出力流汗去劳动,每天只要在两名民兵的监视下,头戴高帽子胸挂驴头骨手敲破铜锣游走一圈,就算是出工了。再过些日子连民兵们都懒得管他,无人监督的五斤就自己游斗自己,一点也不偷工减料。由于五斤无情残害修坝功臣小毛驴,无耻迫害贫农社员方大肚子,疯狂破坏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罪行,大伙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了,等五斤后来再自动游街时,就有人提出一些其它严肃问题,他总是态度端正地给予满意答复。

  狗日的五斤,听说你那个东西能挑五斤重,脱裤子给广大贫下中农试试看。五斤连忙低头认罪,说俺向伟大领袖他老人家保证,如今除了尿尿那东西啥也干不成咧,细软得能穿进针眼当线使哩。狗日的五斤,你跟婆娘一枪一个带把的,有啥绝招快老实交代。五斤一五一十地说,没啥绝招真没啥绝招,老汉推车老婆纺花,不用学大家都会哩。问话人生气了,说五斤你狗日的不老实,过去你保守秘密拿你没办法,现在可不同,你是反革命哩。说完就带头喊起了革命口号,五斤脸色一白汗唰地下来了,习惯性把头低垂下去,直到夹在两腿间的裤裆里。

  事后想来,那年的事情真比碗里的玉米粥还稠。轰轰烈烈修建一年的蒸馍堰水库,三个月之后毁于一场百年不遇的山洪,洪峰催枯拉朽浩浩荡荡,给方凹村及方圆几十里的村民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水库塌坝半年后的一天晚上,判若两人的五斤去拍村头方大肚子的房门。方大肚子正跟女人那个,兴头上被冷枪般突如其来的拍门声中断,心中很是气恼。他拉开房门咬牙切齿地骂道,狗日的五斤,你的生产队长早给撤球了,凭啥还深更半夜来拍广大社员的房门。五斤脸上堆积着叫做笑的东西,说想买包糖精。万般无奈之下,五斤还被迫说出了跟糖精有关的其它事情。

  方大肚子听完之后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拿指甲去掐自己的胖脸,真实的疼痛令他嘿儿嘿儿笑出声来。他说,咦,狗日的五斤,你也有今天。急于跟凹村人分享这个独家新闻的方大肚子,等五斤前脚刚走,他顾不上穿衣服,就光腿披条被单一蹦三跳窜了出去。

  碎花被单如同风中旗帜,哗啦啦穿梭在凹村寒冷的冬夜里。远远看过去,扬眉吐气撒欢奔跑的方大肚子,就像舞台上打虎上山的扬子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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