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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许多乐迷一样,我这次到上海大剧院听柏林爱乐的音乐会主要是冲着布鲁克纳的《第九交响曲》而去。近半个世纪以来,欧洲与北美地区交响音乐会舞台上的演奏曲目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往占主导地位的古典乐派和早期浪漫派名曲已经让位于晚期浪漫派音乐,马勒与布鲁克纳则成为最受欢迎的交响乐大师,他们的交响曲不仅是衡量指挥家、交响乐团表演艺术水准的试金石,而且在许多国家都已成为交响音乐会上座率的有力保证。马勒的备受关注自然与1960年代所谓的“马勒复兴”(Mahler revival)及今日“马勒热”的持续高涨密切相关,这里面包含着其特定的、富于深意的社会-文化原因。那么布鲁克纳的走红又是何种原因造成的呢?布鲁克纳是一位大器晚成的作曲家,完成第一部交响曲时已年逾不惑,其一生的创作主要集中于交响曲与宗教音乐。尽管交响曲是他的最爱,对这一体裁的探索、实践可算努力用功、孜孜不倦,但布鲁克纳在世时从未真正享受过交响曲创作成功的喜悦。布鲁克纳不仅一直纠结于自己作品的反复修改甚至重写——这种创作上的强烈不自信导致了所谓的“布鲁克纳问题”,即:他的大部分交响曲都存在几个版本,长期以来令演奏者困惑——他更要面对不断袭来的非议、责难,其中就包括当时在维也纳音乐界呼风唤雨的音乐评论家汉斯立克的种种刁难。众所周知,汉斯立克是勃拉姆斯音乐最坚定的捍卫者和宣扬者,对于像布鲁克纳这种崇敬瓦格纳的人肯定是一贯打压。因此,当时布鲁克纳每部交响曲的演出都历经磨难,例如,《第三交响曲》的首演终场时只剩下包括马勒在内的十几个听众。事过境迁,汉斯立克这位“理论权威”怎么都不会想到,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布鲁克纳的交响曲竟然会比他所钟情的勃拉姆斯的交响曲更加热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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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 {3 ?# c! C) ]% W0 }' ?! L 布鲁克纳的交响曲和马勒的交响曲(两者均为九部)同样受到爱乐人的追捧,但语境、原因及意义都不同。马勒的交响曲是一种蕴含“现代性”深意的强有力的“音乐言说”,它在充分表达作曲家的个人情感和人生意义思考的同时,也折射出我们当代人的心态与面对生存环境的思绪。所以,我坚信:作为一种特殊的人文精神“启示录”,马勒的“交响之声”已经形成特殊的力量而渗透于当代社会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的人文关怀。与马勒其人其乐相比,布鲁克纳与他的交响曲则要“纯粹”得多。这些年在爱乐人圈子中广受赞誉的指挥大师切利毕达克(Sergiu Celibidache, 1912-1996)就明确表示不喜欢马勒音乐中的“杂乱”,而对布鲁克纳交响曲的“纯粹之美”大为赞赏。(顺便一提,切利毕达克指挥幕尼黑爱乐乐团演出的布鲁克纳九部交响曲的现场录音版的CD是众多乐迷珍爱的精品。)作为一种艺术美的品格,“纯粹”一词显得比较抽象,如果具体解读,我以为布鲁克纳交响曲的“纯粹”就是对德奥古典-浪漫派音乐传统的坚守。无论是整体结构、乐章特性,还是乐队基本编制、交响-奏鸣进程(procedure),布鲁克纳的交响曲都遵循着传统的基本准则,尤其是对“纯音乐”(absolutemusic)的崇尚与追求使得他的交响曲显示出庄重、淳朴的艺术特质,这在色彩缤纷的浪漫主义音乐世界中无疑是独树一帜的。由于布鲁克纳的大部分交响曲在乐思的生成及衍展、核心主题的呈现与管弦乐音色-音响构建方面都有着其常规的“套路”(以第一乐章开始的音乐形态为典型),所以有人戏称布鲁克纳是把一部交响曲重复写了九遍。我倒是想对这一夸张的笑谈另作一番解释:布鲁克纳交响曲创作的“思维定势”表达了他对德奥传统的坚定信念与执着态度,而以宗教意识主导整个音乐话语的艺术展示正是他人生旅途和精神世界中永恒不变的价值体现。或许,对当代社会中忙忙碌碌的芸芸众生来讲,布鲁克纳交响曲的音乐美感和艺术蕴涵不失为一种意味深长的精神慰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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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们从布鲁克纳九部交响曲的发展脉络中可以清晰地观察到一条“风格主线”,但他的每部交响曲依然呈现出各自的特色,这在他的《第四交响曲》(浪漫)和最后三部交响曲中表现得更为鲜明。这四部交响曲实际上也是布鲁克纳交响曲创作的精华所在,上演率很高。在莱托与柏林爱乐此次访沪之前,上海的听众已经在2009年分别领略过世界著名交响乐团奉献的“布鲁克纳音乐盛宴”:海廷克指挥芝加哥交响乐团演奏的《第七交响曲》和夏伊指挥莱比锡格万特豪斯管弦乐团演奏的《第四交响曲》。这两场演出的精彩我至今不能忘怀。听了莱托与柏林爱乐演奏的《第九交响曲》后我必须坦言:布鲁克纳“纯粹之美”的魅力的确让人心潮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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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v2 h9 J6 m 爱乐人都知道莱托擅长马勒与布鲁克纳作品的演释,亲自在现场聆听他指挥的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果然名不虚传。《第九交响曲》是布鲁克纳的“绝笔之作”,全曲只有三个乐章,作曲家仅留下了第四乐章的部分草稿。但是人们现在听到的三个乐章已经足够震撼,不仅篇幅庞大,而且音乐内涵深邃、厚重,布鲁克纳最后的“内心之声”似乎已经在此尽情倾诉。布鲁克纳在延续自己一贯的醇厚悠长、闲和严静的乐风同时,赋予了《第九交响曲》一种耐人寻味的悲壮意涵,这或许是作曲家面临死亡时的深切感怀。显而易见,这部具有深刻内涵的作品对指挥与乐团的表演艺术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约胡姆(Eugen Jochum, 1902-1987)、瓦尔特(Bruno Walter,1876-1962)和卡拉扬版本的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堪称经典,但我本人更欣赏切利毕达克对此曲的演释(慕尼黑爱乐乐团的现场演奏录音版)。尽管切利毕达克版的首尾两个乐章的速度要比其他版本慢许多(这两个乐章的时间都超过了三十分钟),但音乐的流动绝无拖沓感。更为精彩的是,切利毕达克以他对音乐构造中内声部线条的特殊敏感和对其艺术蕴意的独特理解,将布鲁克纳作品中超然的宗教意绪和纯净的浪漫情怀展现得淋漓尽致。" F( V: f' g6 ]
1 T# P( \8 a: s7 ? 带着对自己钟情的演释版本的印象去听同一作品的“不同演奏”,难免多一份挑剔,但我得承认,现场聆听莱托指挥柏林爱乐演奏的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我依然深受震撼。这种艺术震撼首先来自交响乐团现场演奏的强大气场。比较而论,在各个时代的交响乐曲目中,晚期浪漫派的作品最具现场表演的冲击力,因为这一时代作品的音响构建与音乐气势已将现代管弦乐队制造的“交响空间”的艺术张力发挥到了极致,而提供现场“实况”聆听的音乐厅是感受其真实艺术效果的最佳场域。无疑,布鲁克纳与马勒的交响曲是喷涌这种冲击力的最佳载体。莱托驾驭布鲁克纳的《第九交响曲》可谓得心应手,乐团的演奏绝对是一流。与那些经典版本相比,莱托与柏林爱乐的演奏更具有现代气息,这不仅表现在偏快的速度处理上,还体现于“音响结构”的设计中,铜管组的强势显得极为突出。很显然,莱托力图在加强音乐流动感的同时,强力扩张第一和第三乐章庄严风格的气场与厚重蕴涵的意义。尽管在这两个乐章的某些细节处理上有点过于夸张,但莱托对音乐的整体把握相当出色。从第一乐章中我能感觉到融入庄严风格的神秘意味(如作曲家对第一乐章的演奏提示:Feierlich, Misterioso),而第三乐章中几个主要主题长气息的优美呈现和高潮迭起的情绪转换将作曲家晚年的复杂心境表现得荡气回肠。我觉得莱托与柏林爱乐演奏的第二乐章极其出色,其中弦乐部分最具光彩,让我领略了超一流乐团弦乐群体强大的艺术能量,布鲁克纳赋予这一独特的谐谑曲的复杂意象——神秘、怪异、欢愉、机趣——得到了动人的展示。如果让我用一个词语来概括莱托指挥柏林爱乐演奏的布鲁克纳《第九交响曲》,我的选择是“大气磅礴”。艺术上的大气不是一种临场决定的风格选择,而是一种长久积淀的气质风采。柏林爱乐悠久的历史与高贵的传统使它自然具备了超越一般标准的艺术境界和诠释音乐的充足底气,莱托则以其对晚期浪漫派音乐的特殊喜好(尤其对马勒与布鲁克纳的钟爱)和多年指挥这类作品的经验,形成了个性化的音乐理解与洒脱明畅的演释姿态。当布鲁克纳的“皇皇巨著”遇上莱托与柏林爱乐的“大气磅礴”,我想这其中的“化学效应”肯定会产生出绚丽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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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克爱乐乐团也是近年来的第二次访沪(上一次音乐会是在2007年,曲目为斯美塔那的“六首一体”的交响诗《我的祖国》),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乐团。虽然它现在的名气不及柏林爱乐,建团的历史也比不过苏黎世市政厅管弦乐团,但这支正统捷克乐团的艺术实力绝不可忽视。捷克所在的地区属于历史地理中的波西米亚,这是一片音乐的沃土,许多年来它曾源源不断地为欧洲各国尤其是德奥地区输送了众多优秀的音乐家,其中就包括为曼海姆乐派的交响乐艺术做出卓越贡献的约翰-施塔米茨(Johann Stamitz, 1717-1757)和弗朗兹-泽维埃-里赫特(FranzXaver Richter, 1709-1789)。欧洲人几乎皆知波西米亚“盛产音乐家”,捷克乐队的高超水平更是音乐圈内的美谈。十八世纪的大音乐学者查尔斯-伯尼(Charles Burney 1726-1814)感慨于波西米亚繁荣兴旺的音乐文化,动情地将“欧洲音乐学院”的美名赠予这片音乐沃土。同时,音乐名城布拉格也长久地吸引着来自欧洲各地的音乐家们,莫扎特就把自己的歌剧杰作《唐乔凡尼》的首演放在了布拉格(1787年)。在十九世纪民族乐派的发展中,“捷克民族乐派”的路向与俄罗斯“强力集团”激情对抗西欧音乐影响的做法不同,采取的是温和开放的姿态——在挖掘本民族音乐文化宝藏的同时,坦然地接纳西欧(主要是德奥)的艺术音乐传统,努力将“捷克民族乐派”的发展融入欧洲浪漫主义音乐的大潮之中。德沃夏克的音乐创作与勃拉姆斯艺术影响的关联以及他们之间的友谊更是让人感到温馨的音乐史佳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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