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名人故居的楼面只一样与其他民居不同:每个窗户都关着,表明这里并不住着一家人家:是的,贝多芬不在家,我知道他不在家,为什么我要来呢…… 旅游旺季已近尾声,是在九月,从欧洲飞往中国的单程机票迄未落实。此行欧洲原为比利时展事,顺道荷兰一游,九月初必须赶回北京上课,德国并不在旅行计划之内,但取票登机均须到法兰克福,当地两家旅行社同声致歉:月初机位全部满座,上旬机票必须每天电话询问。九月八日,我决定提前进入德国,停留科隆,就近等票。黄昏,火车开出阿姆斯特丹,不久夜色降临,沿途报站是男中音,德语铿锵,一时恍若置身纳粹时期。八点,抵达科隆。 九日晴,大风。旅行社回说今明两天机票无望,仅十一日有座,看来,我得在德国呆上两天了。 此来科隆是为拜访路德维希现代美术馆,馆址与著名的科隆大教堂毗连,进出巡看,教堂正在做礼拜,管风琴次第起奏时,我眼见中世纪木雕《耶稣受难》前的好几位欧洲青年直勾勾盯着成阵的烛火,神情哀痛,哀痛得好像耶稣才刚从十字架上放下。美术馆正在布置新展,大半空间被遮蔽着,楼梯正墙排开李希特以黑白两色绘制的《四十二幅肖像》,作法谨严,望之肃然,认出其中的人物,有马勒、柴科夫斯基、海德格尔、本杰明,似乎并没有一位画家。在出售图片的小卖部徘徊良久,买了联军轰炸科隆的历史照片:短墙残壁,炸裂的铁桥倒在莱茵河中,晴空下惟科隆大教堂巍然屹立。步出馆外,有位须发蓬乱徒手乞讨的中年醉汉,像极了格罗兹笔下的浪荡子,以奏乐取讨钱币的青年则用手风琴表演巴赫的赋格,竟有管风琴般层出不穷的声势,在风中传得很远:我已身在德国。明天一天,柏林、莱比锡、慕尼黑是休想去了,波恩就近科隆,贝多芬的故居,就在那里。 翌日是被附近教堂成片的钟声唤醒,醒来,又复睡去。起身后,早餐厅堂只我一人用餐。壁上两幅无名的老油画:一位农夫扶犁耕田,一位小老板在油灯下数钱,十九世纪德国人的绘画,画得不好,也不坏,这样的油画,在中国或可人选全国美展,在欧洲,适可挂在小城旅馆的餐厅。十点,火车开往波恩,每站都停,是慢车。想象的事物总是错的,我“想象”中波恩的方位是在德国北部,现在知道是在西南;少年时在哪本书中凝视过贝多芬老家,是旧版彩色照片,记得墙头有玫瑰和绿色的百叶窗,还记得凝视照片时静静地起过一念:我要去那里看他——怕是近三十年前的事情吧,而今波恩终于在望,我却全然忘记自己曾经有过的微茫的心愿。半小时后,波恩站到了。德国人都能说点英语,略约问过方向,我即朝一座砖砌的大教堂走去。从教堂转弯,豁然展开小城的广场,老远就看见广场中心铜铸的贝多芬先生高高地站在那里生气,头顶停着一只鸽子。 这里刚下过雨,广场密匝匝鹅卵石缝的水迹映着青天的光。欧洲到处是旧时的石铺地面,半月前在罗浮宫游荡,那大片的宫廷广场仍是当年走马的砂砾,照片看过多少回,从未注意地面是怎样的。现在我走向贝多芬,细看基座四面满布铜锈的浮雕,是美丽的音乐女神,鸽矢斑斑,青灰的鸽子在雕像上下起落栖息,咕咕轻叫,石座四边围着盆栽的鲜花,每一花瓣水光晶莹。铜像背后是当地邮局,没人抬头看他,我停在风中,抽了一支烟。 转弯,转弯,转弯。小城的小街正是午间的热闹拥挤,尤在雨后。首饰店,家具店,钟表铺,花房,面包房,从前上海西区也有这样的面包香飘散街沿,也是这样的卵石地面雨后滑亮闪烁。在一家礼品店橱窗呆看彩色的色情小雕品,是用坚硬塑胶做成的那种:笼中裸女,持鞭裸女,披着大氅的裸女,倒是便宜,一问,竟是中国制造。隔壁是烟具铺,各种尺寸的雪茄烟斗,烟盒银质,雕饰精美,贵极了。又下起微雨,又是一座广场,花贩与菜农支起彩色的篷帐。欧洲有许多不知名的水果,极小的,不像葡萄,不像草莓……付钱时,问身边一位老太太:贝多芬的家?她打量我,指指广场北侧一条小街街口,笑着,随口说:你知道,他不在家。我说是啊,但他在这里,随手指指我的心口,这动作,西洋人是常用来指说艺术的,忽然今天就又想了起来,随即自己觉得有点做作,老太太却收起笑容,看定我,缓缓地摇头,这摇头,在西人倒是赞许的意思。 寻访胜景总会失望的。十分钟后我立在贝多芬故居门口——十八号,忘了查看街名,一幢普通的三层民居——完全不是那幅小照片上的模样,那一瞬,我想起早先看过的小照片,但实地景观当即淹没了照片的模糊印象:十八号隔壁两三间铺面,有家中国餐馆,不远是一家麦当劳,贝多芬家正对面则是床具商店,一堆折价的粉色被单枕套正叠在店外的台子上贱卖:有什么错吗,贝多芬的家只是贝多芬的家,别的人家照样吃饭睡觉过日子,去年在上海寻访鲁迅先生在虹口的故居,弄堂里家家户户门口停满自行车,窗户阳台晒出床单衣裤,风日妍静。所有名人故居的楼面只一样与其他民居不同:每个窗户都关着,表明这里并不住着一家人家:是的,贝多芬不在家,我知道他不在家,为什么我要来呢。踱进入口,照例是所有纪念场所必定设置的小卖部,货架上下放满了尺寸不一大大小小贝多芬胸像复制品,一律在生气。我已不再对欧美当代粗糙拙劣的礼品雕刻失望沮丧,美国法国意大利的古代名人礼品雕像莫不粗劣。三十多年前,杭州表舅送我一枚贝多芬胸像,比这类产品的做工好得远,那是大战前欧洲写实传统尚未失落时期的复制品,流入中国,我记得自己怎样郑重地抱回上海,怎样郑重地每天看它,不久红卫兵抄家,当面砸碎贝多芬。现在我端详贝多芬故居的贝多芬胸像,都是他,都不像他,我怎么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模样呢?礼品中只有死亡面模复制品一定很像他:分黑色与石白色两种,面颊凹陷,人中突出。死亡面模不是艺术品,然而比艺术品珍贵而确凿,一时我起念想要买下,这时,小卖部设置的室内音响响起来:是《第五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对了,这才是他。我伫立聆听,一时柔顺无念,曲毕,买了进馆的门票。 + G5 ^+ k# t6 C1 u3 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