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札记——关于原点与起点的笔记

读《红楼梦》札记——关于原点与起点的笔记

      《红楼梦》第1、第5回的组接方式令人赞叹有加。第1回以大倒叙开头：小说以石头回归大荒山梗峰往前回溯，从曹雪芹悼红轩整理小说往前回溯，其叙述指向人类先祖女娲也指向贾家先祖，还指向作者生平。而第5回则恰恰相反，从开局指向最终归属：其时宝玉13岁，亦即将成年尚未成年之际，此时警幻仙姑招入。
      杨义先生曾盛赞此回是“最妙的预叙”，充满诗意和哲学意味，是“一个极大的梦魇，一个可供人反复解读的谜，其间蕴藏着复杂深玄的文化密码和叙事脉络的密码”，让主人公在初涉人生之时，就以迷离恍惚的梦幻状态，与他不能参悟的人生终局判决打了一个照面。于是，这个“梦中梦”就成了人与天、人与情欲、后代与祖先、现实与命运的多重对话。这个时候，就是卜老上大学有时候。
      这两回相隔不远，基本上可称首尾相接。这两回，一回从结尾处往前回溯，一回从人生起步处往前预叙——对全书前五回来说，这样的安排太醒目，太意味深长。这使我联想起西方神话中的“衔尾蛇”。衔尾蛇最基本的特征是“首尾相衔”。
      环形蛇与蛇王是最早出现的神话隐喻之一。几乎在全世界古老文明的任何地域都有关于龙蛇象征的文化遗迹。在古埃及，环形蛇主要的象征是宇宙四神的统一。最大的Ouroboros可长到几百里，它们的头长得像牛的头，身体长得像龙的身体，但没有龙一般的鬣鬃与鳞甲。Ouroboros拥有永远无法填平的食欲，它们会将自己所到的地方所有可吃的物质全部吞食，它们甚至会吞食质地较软的石灰岩。Ouroboros分布在黑暗阴冷的北方山中，每隔五百年呼吸一次，呼吸的气息就变化成人间的飓风。呼吸的时候Ouroboros张开嘴，吞食下所有被飓风带来的物质。经过精确的分解与重组，Ouroboros再将物质送回人间。
      柏拉圖形容銜尾蛇爲一頭处於自我吞食狀態的宇宙始祖生物，它是不死之身，並擁有完美的生物結構。“這頭生物並不擁有眼睛，因爲在它的外圍已經沒有任何需要觀望的東西存在；它亦沒有耳朵，因爲外圍沒有任何需要聆聽的事物；外圍沒有任何的氣息，所以它不用呼吸；它沒有任何的器官，因爲在它身邊沒有任何東西會被它吸進或由它排泄，所以不需要進行任何消化。在它被生育出來的時候，它的排泄物就安排成爲它的食糧，它的行爲及其行爲之影響都源於它，亦受之於它。造物者構想出這頭能夠自給自足的生物，這比其它缺乏一切東西的生物來得完滿。另外，它不需要向任何對象采取任何防衛的措施，造物者認爲沒有必要給予任何獻牲到它的手上。它亦沒有足與腳，它的整體本來就是一種移動的手段。它雖然擁有無上的心靈與智慧，但它對移動的概念卻相當模糊，因爲它隻在同一個位置上存在，所以它的移動軌蹟有如圓球；隨着它本身的局限，它隻能不住地環狀鏇轉着。”
      符號中的大蛇，正在咬噬、吞食着自己的尾巴，這正是一種宇宙循環觀的精神體現：建構與破壞的往複，生命與死亡的交替。而從生態的角度推摩，大蛇需要吃掉尾巴才能生存，而它自己的尾巴又爲它帶來無限的糧食。這是另一種永恒更生的循環模式。
      銜尾蛇是世界上最古老神話符號之一。符號中的蛇形或龍形生物，經常出現於阿茲特克文明、中東地區及美洲原住民，與及其它古老地區的古老神話之中。銜尾蛇除象征“無窮”以外，也印證了宇宙中無始無終的循環概念。遠古中國“蜷曲的龍”，是紅山文化的象征標志。在1984年的紅山遺址中曾發現一副骸骨胸前掛着一個“蜷曲的龍”形狀的玉器。曹雪芹是否看过这类符号，不得而知，但起点源于一处的思想是有的，红楼梦的大荒山，就既是石头下凡造劫的起点，也是其形质归一的终点。
     銜尾蛇首尾相衔永远循环的含义，在远古大部分地区是相近的。《红楼梦》第1回和第5回是不是有意的安排，在第5回中即可以找到铺证。
      在《红楼梦》中，秦可卿是一个复合体，根据不同时空的关联作用的需要，与其他人物形影相取。秦可卿进入梦境可与警幻仙子“一而二，二而一”，时合时分，又不同时出现。宝玉梦中随秦氏至一所在，在警幻仙子出现后秦氏就不见了。最后警幻让宝玉与其妹可卿成婚，“推宝玉入房中，将门掩上自去”，象征性地一关一合，警幻又回到秦氏。警幻其妹可卿兼美是秦氏在另一个空间的复制，她的外貌形象是钗黛兼美的暗示，她的温柔和平及安稳属性，宝玉入睡后秦氏本应仍到会芳园陪伴贾母，“乃留而不去，别有深文”（见洪评）。实际上秦氏是在门外等候，她留而不去显然是因为开头贾母有交代在先，要秦氏对宝玉“好生哄着，歇息一回再来”。守在门外，不敢他去，是极其自然的事，并无深文可究。如按梦幻时间计，警幻秘授云雨之事，当在午后入晚及“至次日”之前。这一段时间，究竟与现实时间哪一部分对应？袭人午后服侍室玉起床后“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接着便是“初试云雨情”，时值晚间与“至次日”之前。且第6回题目又明确点出一“初”字。据此，我们可以确认宝玉与兼美的“儿女之事”及他与袭人的定情合欢发生在同一个时间，但不在同一个空间。如果前者是一个预叙，那么，后者是将这一预叙重构建在现实的时序之中。
      更为有趣的是，宝玉自己成为一个故事人物兼叙事者，把梦幻空间带入现实空间。宝玉“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于袭人知了。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 …”这一笔语焉不详，恰如前文秦可卿看猫狗打架的一句话故意留下豁口，使不同空间得以互相沟通。可以特别一提的是，秦可卿在梦境中卿卿我我我们的睡美人，醒来后即不明不白死去。也就是说，秦可卿这个人物集生死于一体。她的生死是对第1回和第5回的生死又一次强化，强化头尾相衔的这个意项。
      在《红楼梦》中，轮转比衬的渲染是非常明显的。《红楼梦》中有多次生日庆贺和丧事描写，两者一常常处在相互关联的地方。作者一有意识地把生与死，乐与悲置于一处，其中大有深意。不但如此，几次重要的庆生和悲亡事件几乎都发生在小说叙事结构的关键部位。生死，人之大事。死生之大，关乎家族盛衰，系家运世道于生死之间，以生死结构小说，可谓匠心独运。
      小说以宝玉游历太虚幻境定下了书中主要人物的归属，从而展开了全篇的大预叙，为小说后面情节节埋下了千里伏线，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我们评判续本优劣的依据。第13回，秦可卿临终时托梦给王熙凤。她明确告诉凤姐“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预示贾家有朝一日会“乐极生悲”。接着，她又向凤姐透露了近期将要降临的一件非常喜事，只不过“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最后又赠凤姐两句话：“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需寻各自门”，对全书结局作了预示。所有这些虚虚实实的暗示都和后面的情节节一一呼应。可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这里，读者并没有因为预叙对即将发生的或后来发生的事件的预先提示或影射而削弱悬念，相反，更增进了期待，这是因为作者在描写梦境的时候，不是直接地用明白如话的语言将梦境所暗含的未来事件点出，而是暗藏机关，采用类似于猜谜的方式写梦境。作品中永远都有对未来事件的期待，而在叙事中种种细节又都在强化着这一期待。所以，由于梦境的特别表述，反而增强了悬念。情节的转换，即如衔尾蛇的首尾相衔，它以自己的身躯为食，生死的转换，就是好事的多磨。
      起点与归属？诸位入学哪一瞬大概即是现在这个样子。只是当时警幻仙姑没叫你，否则你就有缘一见可卿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