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声 音

好  声  音

◇李仁学

【作者简介】李仁学，湖北潜江电视台记者。1985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迄今已有10多万字散见于全国各大文学报刊，并多次获奖。有《绿色的城》等多部文学电视片在央视播出。现为潜江作协理事。



1

你声音咋就这么好听呢！——每次跟人说话，章梦珠几乎都会遇到类似的啧啧赞叹。

乍一听，章梦珠还有几分飘然，后来，听多了也就渐渐淡然。但她很想知道别人究竟从她声音里听到了什么，为什么特别喜欢听她的声音？可没人给出一个令她满意的说法。

后来，她从一位声学教授那里得到了一个比较专业权威的答案。

教授打量了一番面前的这个女生，文诌诌地问：敢问尊居何处？是不是“楚王好细腰”的古章华台！章梦珠学着古代女子行礼的样子，略略欠了一下纤纤细腰，说：正是，小女子便是来自古章华台！

教授感慨道：这就对了！真乃惟楚有“材”，于斯为盛！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曾到贵地做过调研。此地以章华两姓居多，溯其源头，当年秦并六国，楚亡，章华宫灰飞烟灭，宫中细腰美女们就地落草为民，于是薪火相传，从此这里盛产小蛮腰。尤其女孩子更为窈窕，个个如你一般娉娉袅袅，清一色的“中国好身材”。这身材好也就罢了，不曾想造物主也喜欢做些锦上添花的事情——你这声音虽说不像吴侬软语来得温软，也不似莺啼燕啭般低吟浅唱，但却如一脉清泉淙淙流过，又宛若玲珑玉佩温柔撞击，透底的清澈甘甜，极其的清脆浏亮，能够涤人心尘、娱人之耳，特别养心，堪称绝美的天籁之音，绝对的“中国好声音”！—— 你天生应该吃声音这碗饭，今后的发展方向应该在声音传播领域，你的舞台就在主播台那个位置上！

也许因为教授的指点迷津，也许凭着对一副浑然天成好声音的自信，大学一毕业，梦珠就竞聘央视，居然毫无悬念地坐到了泱泱大台的主播席上。那时候，梦珠最常说的一句励志语录就是：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不过，她在央视这个舞台上仅仅呆了不到两年就离开了。原因很可笑，理由很传统，那就是父命难违！父母说他们就这么个掌上明珠，如今这颗明珠真的成了“梦珠”：梦中明珠！都跑到祖国的心脏，金字塔的塔尖上去了，一年也回不了一次家，害得老人家天天做梦，每天早晚忙不迭地锁定频道等女儿出来，可看到的毕竟只是镜中影梦中花，两老一脸的稀里哗啦。都说女儿是爸妈的贴心小棉袄，可这小棉袄再温暖，也隔着八千里路云和月呀。

那段时间，父母为拆迁的事特怄气，又怕影响女儿的工作，没敢对梦珠说，两老只好站在新建的两层楼房顶上以命抗争：你们敢拆，我俩就跳！工程承包商说：你俩就跳吧，才两层，摔不死，也砸不伤！当初咋不修高点呢？父亲躁得浑身直哆嗦，气哼哼地说：我告你去！承包商说：你就告吧，最好告到北京去。你女儿不是在央视吗，叫她过来焦点访谈呀！

母亲再也忍不住了，当真就掏出手机，咬牙切齿地摁键，手机像个青蛙似的在她手里唧唧唧地一通叫唤，也就通了。母亲说：梦珠啊，帮我接《焦点访谈》！母亲故意把音量放得像喇叭，一串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飘出来。父母听到宝贝女儿的声音，立马多云转晴，一脸的阳光灿烂。承包商听着，心里的坚冰也被春风吹拂般融化了大半。

接着就是梦珠一口字正腔圆的标准普通话：妈呀，您要访谈谁啊？母亲说：访谈我，还有你爸——有人要拆咱家刚建好的房子呢！

梦珠平静地问：谁的决定？母亲端起指头戳承包商：他，奸商！

承包商像个汉奸似的，立马大声喊冤：不是我呀，是政府——是政府叫咱干的，你把焦点对准他们，访谈书记市长去！

梦珠依然波澜不惊，问为什么要拆迁。母亲嗯嗯啊啊了半天，解释不清楚。父亲接过手机大声嚷嚷：楚灵王从土里爬出来了！——你说这楚灵王霸道不霸道，都蹬腿两千多年了，还折腾咱章华台的子孙后代，硬要逼着咱活人给死人让路呢！

梦珠劝慰：爸您别急，慢慢说，说具体点！

承包商也爬到楼顶，给父亲献上一支烟，点头哈腰地说：我跟主持人说两句行不？

父亲乜斜了一眼，生怕承包商把宝贝女儿给抢走似的，赶紧把手机绕到背后，然后开出条件：我拿着，你对着电话讲，讲完了就不准拆咱家的房子了？

承包商毕恭毕敬地对着父亲手里的手机说：主持人你好！情况是这样啊，政府要旅游文化兴市呢，可咱一马平川哪有个好玩的，上下五千年也轮不到咱这犄角旮旯有多少历史名人和璀璨文化。屈指数来，也就两千五百多年前出了个二货楚灵王，修了个豪宅章华宫，收罗了三千个细腰美女，整天宅在宫子里跟美女们逗乐儿，结果才乐悠了五六年时间，就一根绳子把自己勒到房梁上去了。要说咱这地方有啥真正的历史文化名人，我看也就是两千五百多年后出了个全国人民亿万瞩目的美女主持人！

梦珠：你这样一说我就知道了，政府是不是要迁村腾地，恢复古章华台遗址原貌，重现当年楚章华宫的壮观风采呀？

承包商：是啊是啊，主持人一听就明白，真不愧是见多识广的文化人！

梦珠：爸呀，我要跟您说话呢。那就是您不对了。章华宫遗址虽然早有考古发掘权威论证，可全国仍有好几个地方在争夺这个历史文化遗产呢。您可不要当钉子户啊！

母亲接过话茬：他不是要当钉子户，他是舍不得咱家刚做好的新房子，舍不得他的宝贝女儿呢。你再不回来，他可真要跳楼了！你这丫头怎的像个伍子胥，就不要咱这个家，不管爸妈的死活了呢？——古章华台遗民对春秋时期楚灵王时代的那段历史口口相传、耳熟能详。

2

母亲这样一说，章梦珠真的也就只好回来了。

不过，梦珠还是老埋怨父母，说母亲老是不肯剪断连在她身上的那根脐带，说父亲老是用根腰带牵着她，他们老是把她当成嗷嗷待哺的婴儿，当成丫丫学步的小孩子看，使她怎么走也走不远，使她无论心有多大，可舞台总是那么小。

父亲说：我就你这么个宝贝女儿，你不在身边，我俩活像一对孤老。小沈阳说得好，人生就这一眨一眨的几十年过去了，图个啥？图钱吗？赵本山说得好，咱家不差钱！光这次拆迁补偿，政府就给了几十万，这辈子变着法子也花不完。《常回家看看》唱得好，一辈子也就图个团团圆圆！

梦珠噘着嘴巴：说到底，爸妈还是自私！等我的舞台扎牢盘大了，把您二老接到北京去，还不是团团圆圆、平平安安了！

父亲撇了一下嘴，不同意她的观点：全国十三亿，九亿人民在农村。毛主席说得好，农村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只要你想跳，哪里都有舞台，舞台大得很！再说，咱这地方过去也是泱泱大楚的心脏，王宫大殿就在咱脚板底下呢！

梦珠说：这就是代沟，我跟您没法沟通了！

许多人都知道梦珠从央视回来了，而且不再打算回去了。梦珠觉得很失落，很没面子，挺不开心。不过，除了梦珠不开心，有些人好像挺兴奋。父母就不必说了，比如说省电视台和周边十多家地市级地方台，还有几所高等院校，都派出要员屁颠屁颠地驱车往章华台赶，像参加绣球招亲比武似的。梦珠家门口乌泱泱地塞满了靓丽小车和穿着光鲜的大人物。梦珠气鼓鼓地对父亲说：这下热闹了，您老高兴了吧？绣球抛给谁，您老人家拿决定吧！父亲有些尴尬，吞吞吐吐说：那，要不就到省台去？

梦珠说：现在省台跟央视有什么区别，央视好多大牌主持人就是跳槽去了省台，结果同样压力山大，与家人还是聚少离多。我这次要跳就跳到触底，跳到您眼皮子底下，像个宠物狗狗似的天天绕在您的膝下撒欢儿，逗您老开心行不！

梦珠一下子就把自己从金字塔的塔巅空降到了大中国地图上怎么找也找不见的一个小地方。电视台张台长像摘了颗星星似的，也不知因为乐呵，还是因为被这颗星星的光芒给闪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台长小心翼翼地请她开出下嫁的条件。梦珠想起父亲和赵本山那句“不差钱”的经典潮流词，脱口便说：不谈钱，为钱就不回来了！台长立马一连赞了三个“那是”，说：你在央视干上一年，敌我这台长位置上驴推磨似的吭哧一生！

梦珠问：电视台怎么没有开办新闻评论类和娱乐类栏目呢？台长一肚子苦水就倒出来了：评论类不好弄，报道的选题大多涉及民生问题。讨好了观众，收视率是上去了，可尽给政府和领导添堵。咱的前任就曾经弄过，结果弄得自己灰头土脸，丢了帽子。娱乐类这出戏也不好唱，没有合适的娱乐类节目主持人，跟观众套不上瓷，观众不参与不互动且不说，见了我们主持人还满嘴风凉话，说你们主持人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一大堆问题就摆在那儿也不见报道，也不帮咱小老百姓呼吁呼吁，谁跟你们耍猴儿似的娱乐，你们还是跟那帮有钱有权的爷们娱乐去吧！你瞧瞧，观众对咱记者主持人一肚子意见！

的确如此，梦珠此前做过一次收视调查，百分之一百的普通观众表示自己从来不看GJTV，更有观众戏称之为“病台”，除了一档往领导脸上贴金的新闻联播节目，满屏尽是医疗药品广告，观众一见GJTV标识就痛心疾首，就恶狠狠地跳台。

梦珠说：问题的症结还是在这里！台长问：哪里？

梦珠说：新闻评论类栏目一定得办起来，得给老百姓一个说话的地方，得给政府一个了解民意的窗口，得给百姓与政府之间搭建一个沟通的桥梁。新闻评论只要把好一个原则，为政府分忧，替百姓解难，帮忙不添乱，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这些您台长比我懂。如果您有什么顾虑的话，我可以直接向部长和市长请示，出了问题拿我是问！

台长知道她有这个能量，因为，迎娶家乡的这尊女神回来，就是市长亲自决定的，而且开出的筹码也很诱人：业务副台长，主抓电视台新闻宣传，年薪是正台职的两倍！——其实具体落实下来，职务只是空头衔而已，除了工资略高于正台职，平时的日常工作仍然还是做她的播音主持。

3

新闻评论类栏目很快办起来了，栏目名称就叫《放鹰台》。放鹰台是楚王当年在章华宫垒土为山，专门用于登高望远，放飞猎鹰的地方。梦珠亲自担纲主持《放鹰台》，栏目的主题定位：做正义之鹰，用鹰隼般的犀利聚焦社会热点，剖析社会现象，还原本质真相；为百姓“放音”，以阳光般的热情关怀民生冷暖，传达社情民意，彰显时代正能量……这个定位有点令张台长等人心怀忐忑。

这档栏目一出炉就引起了轰动。除了主持人的形象和声音令人耳目一新之外，开山之作所报道的内容也感人至深。节目用十五分钟的容量讲述了一个女孩的故事。

这女孩名叫华想容，就读于华中某传媒大学，人很漂亮，学业也非常优秀，但遭遇却异常不幸。这年暑期，女孩正利用暑假打工挣学费，不料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便一头栽进了医院急诊室，诊断的结果是晴天霹雳：白血病晚期！要知道，普通农民家庭想要培养一个大学生是很不容易的，更何况这是一个农村贫困单亲家庭女孩。父亲在她上高中的时候，也是因为罹患白血病而英年早逝。父亲走的时候，给她和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没有留下任何一点值钱的东西，撂给这对孤儿寡母的只是一沓用黄表纸记录的一笔笔债单。这些年，她一面念书，一面打工挣钱替父亲还债。当她终于还完最后一笔，在这年除夕将那沓皱巴巴的黄表纸焚烧在父亲坟头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些眩晕。当时以为只是感冒，根本没在意，却不料死神已经悄悄走近了这个花季少女。华想容病倒以后，母亲终于再也扛不住这接踵而至的毁灭性打击，彻底崩溃了，整天都在胡言乱语，拖着鼻涕眼泪满大街窜，成了个疯婆子。

梦珠采访华想容的时候，非常惊讶于女孩直面凄惨悲苦的淡定和坦然。她没有眼泪，也没有流露出一星半点儿哀怨乞怜的神情。面对章梦珠手中的采访话筒，女孩苍白的脸颊倏然泛起一抹绯红，笑盈盈的。尽管如此，梦珠还是禁不住泪眼婆娑，像在宽慰自己似的对笑靥如花的女孩说：坚强些，你要坚强些，不要放弃！有什么困难和想法就对我说，许多好心人就在我的背后，就在你的面前，他们会伸出援手来帮助你的！

女孩浅笑嫣然：我知道，父亲得这个病的时候，曾经就有不少好心人帮助过我们。只是……算了，不说这些好吗？

梦珠：好吧，我俩聊点开心的话题！你在大学读的哪个专业？

播音主持！

我也是！你也喜欢主持人这项职业？

不仅仅是喜欢，而是非常热爱！

那你一定有自己的人生规划，或者说人生梦想？

女孩憧憬且羡慕不已地说：是的，我想坐你这个位置上，给观众主持一档节目，哪怕只给我一分钟时间！

梦珠稍事犹豫，说：好吧，今天这档节目就由你来做全程嘉宾主持，让我们一起分享你的精彩故事和人生梦想！

女孩激动之中有几分羞涩，问：也像你一样坐在主播席上，也会在屏幕上打出我的名字，真的能够在电视上播出吗？

梦珠十分肯定地微笑点头：当然，你就是节目主持人嘛，你手里的话筒就是指挥棒，我们都听你的！

4

梦珠专门为女孩主持的这档节目起了一个特别的名字，主标题是：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副标题是：圆花季少女一个梦！这档特别节目播出后，迅速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每天到医院看望女孩的市民络绎不绝；热心观众打给《放鹰台》栏目组的热线电话更是前赴后继，异常火爆。

这天，梦珠刚放下观众打过来的热线电话，一个中年男子就咋咋呼呼地闯进来了。这人长得浑身是膘，像个身怀六甲的孕妇，腆着个鼓鼓囊囊的啤酒肚子，把一个鼓鼓囊囊的鳄鱼皮质手包掷在梦珠面前，说：这是五万现钞，你拿去吧！

梦珠请他坐下，柔声解释：电视台和主持人是不受理观众爱心捐款的。您可以把善款直接送到患者本人手里，或者通过银行把款打到媒体公示指定的专用爱心帐户上也行！

中年男子说：那可不行，我只认你，这钱是冲着你捐的，你不接我就不走了！

梦珠心想这人怎么一根筋！于是勉为其难地说：这样吧，您把姓名和单位写给我，我叫人出具一个收据，然后把善款替您转交华想容。

收据就不要了，你随便处理吧！——中年男子递过一张名片。

这名片很花哨，烫金，质地和气势就像银行贵宾客户的金卡。上面写着：钱大侠，董事长兼总经理。某某天龙畜牧有限公司、某某射雕特禽养殖场、某某碧血剑牲畜屠宰场。名片底端密密麻麻排列着四个银行帐户，估计“工农中建”四大金融巨头都占齐了；另外还有三个手机号码，也是移动联通电信一个不少。

看了名片，梦珠差点笑喷，心想：这人真滑稽，肯定是个金粉侠迷加烧包，恨不得两边脸上都各挂一排炫目大字——笑傲江湖！不差钱！

钱大侠的眼睛一直紧瞅着梦珠，目光在她秀峰凸起的胸脯上蹭来蹭去：我要在你主持的《放鹰台》上展示一下光辉形象，你给个采访时间，我来接你！说话的语气像铜板一样咣当咣当响，大大咧咧地透着一股子哥们江湖气。

梦珠仍然很客气，但不卑不亢，说那要看提供的选题内容是否适合上《放鹰台》。钱大侠说：啥选题不选题的，省级媒体都报道过，难道还上不了你《放鹰台》——开个价吧，反正《放鹰台》我是上定了！梦珠心想这人不仅一根筋，而且还很霸道，是哪尊神仙这么难缠啊。于是只好妥协，说：那好吧，等忙过这阵，我过去看看再决定。钱大侠将五摞未拆封的票子撇在桌上，主动上前捉住梦珠的手握了握，说了一迭声谢谢。最后啤酒肚开路，甩着八字步旱鸭子似的摇摇摆摆走了。

钱大侠前脚刚走，张台长就一溜碎步蹿进来，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钞票，神情和语气异常亢奋：他可是个大财主，我们电视台有救了！梦珠奇怪地问：怎么就有救了？台长叹气说：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呀，这个月记者们的工资都发不出去了！我们是财政差额拨款，人员的大部工资来源于广告创收。可现在国家对医药广告播出的审查把关越来越严，我们电视台的医药广告已经所剩无几了。梦珠说：那得提高节目质量，把收视率搞上去，一些干净合法的品牌广告自然而然就跟着上来了！寄希望于个别大财主怎能解决长远的生存危机。

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了再说！反正这次采访你必须得去，而且务必十分重视。我亲自参加你们这次采访！——张台长苦着一副脸，命令的口吻掺杂着几许乞求的成分。

梦珠很是同情张台长以及电视台目前的处境，加之先前已经同意过去看看，于是也就接受了台长亲自下达的指令，并跟台长一同把钱大侠的善款交到财务室，吩咐立马将款子打到华想容的爱心帐户上去。

5

钱大侠亲自驱宝马上门接驾。梦珠和台长带着摄像记者首先来到天龙畜牧公司。

迎面跃入眼帘的是悬挂在公司大门口的一条红色醒目横幅，上面赫然写着：

热烈欢迎央视著名记者美女主持人、《放鹰台》台长总策划师章梦珠小姐莅临天龙采访指导！

梦珠乍一看到这幅迎宾标语就花容失色。这标语写得花哨且怪异，“章梦珠”三个字被一大串修饰和衔头堆砌着，显得有点多余。梦珠感觉被那一大堆花里胡哨的修饰和衔头压得喘不过气来，又觉得自己的脸上被人涂鸦得惨不忍睹，就像钱大侠花哨的名片一样。梦珠立马就急得直跺脚，冲着钱大侠气咻咻地嚷：你这是干什么嘛！我已经不在央视了，你这样扯虎皮作大旗，就不怕惹麻烦吗？赶紧叫人撤下来！

张台长也是觉得欠妥，凑到钱大侠耳畔悄声说：钱总，您看这样，心意我们领了，这欢迎标语她也已经看到了，还是撤下来吧！钱大侠昂首挺胸，呼喇一下从门垛子上扯下横幅，然后团成一球扔进了旁边的水池。钱大侠转身对梦珠一笑，做了个“有请”的姿势，说：章台，我们先喝杯茶再采访！于是一行人跟着他进了一间装璜豪华的会客厅。

梦珠坐定后，一边心不在焉地听钱大侠侃发家史，一边仔细研读公司的宣传画册和其它文字资料。天龙号称全市畜牧业航空母舰，是市政府授牌的生猪养殖业龙头企业，公司固定总资产已经突破五个亿……

研读了一番，有些索然，梦珠建议还是先到猪场去看看。钱大侠说他的猪场规模很大的，转悠半天也不一定转到头，而且猪们很闹，猪的尿粪也很臭很臊，怕她的眼睛和鼻子受不了，还是让摄像师一个人去就行了。但这不是梦珠的行事风格，她曾经对着一个生命垂危的老人做过零距离人工呼吸，也曾经真的就趟过粪水在灾区做过现场报道，当时也没感觉有什么不适，只是觉得必须这样。

钱大侠往猪场打了个电话，说有记者来采访，要好生接待。挂了电话后，钱大侠继续跟台长神侃。梦珠和摄像记者径直朝猪场走去。猪场与办公区不在一处，大约隔着两里远的距离。刚走到半路上，十几个村民挡住了去路。一个年轻女子一面奶着怀里嗯嗯啼哭的小孩，一面打量着梦珠，肃然地问：你可是《放鹰台》主持人梦珠？梦珠说：是啊，有什么事吗？

一个中年妇女立马上前拉住梦珠的手，高兴地说：你太漂亮了，声音咋那么好听呢！说完这句话，中年妇女忽然变得一脸肃然：主持人啊，你可要主持正义，为咱小老百姓说句话呀，你可不能光跟着有钱有权的人转悠，光知道报喜不报忧。那样的话，就算你是只喜鹊也会在我们耳朵里变成乌鸦嘴巴，苍蝇声音！

梦珠觉得群众的语言就是质朴而深刻，连连点头赞许：您说得对！也请您放心，我们《放鹰台》绝不做无原则的报喜鸟，我们这个节目就是普通老百姓的“放音台”，有什么话，您现在就直接对我说吧！梦珠说着，已经把话筒的音键打开，并示意摄像记者开机进入同期声现场采访。

中年妇女扒开年轻女子的衣襟，招呼梦珠过来：主持人你看，看看这是什么？

七八个汉子也跟着梦珠凑到年轻女子跟前，涎着脸皮笑嘻嘻地往女子胸前瞅，搞得梦珠一脸羞云，十分尴尬。不过，梦珠已经看清：顺着中年妇女手指的地方，女子怀里小孩的下腮、手掌、脚板处稀稀落落地点缀着红色小丘疹。小孩子衔着母亲的乳头仍在哭泣。梦珠伸手扒开小孩的嘴唇，立马骇然意识到这东西非同寻常：很像手足口病！但她不敢肯定，也不能乱下结论。

年轻女子是这个中年妇女的儿媳。这时候，中年妇女才意识到汉子们在趁机偷窥她儿媳的“香艳”，一时火起，抡起巴掌便把七八个汉子打得苍蝇般嗡嗡逃散，骂咧道：你们这些窝囊东西，人家主持人没来的时候，你们天天说要见梦珠、找《放鹰台》喊冤去，这会却变成了放屁！

汉子们沮丧地七嘴八舌：没用的，疾控中心不也来过，来了不又被那大侠给用什么塞回去了！——可不是，你能斗得过他？人家是大侠，红黑通吃。人家什么都不多，就是钱多，砸票子就像在甩砖头，哪个神仙经得住他砸呀？——可不是，二楞子就因为请来了疾控中心的人，前天竟被人用板砖拍了，这会儿还躺在床上哼哼呢！——可不是，别做梦了！你今天能见着人家梦珠小姐，就多亏是大侠专门接过来的，你以为人家是来采访你的？

十几个村民展开了漫无主题的彼此讥讽谩骂。梦珠很快就从这七嘴八舌之中厘清了一个头绪，那就是钱大侠的猪场出现了口蹄疫疫情，然后生猪的口蹄疫感染了邻村儿童，使得免疫力相对较弱的儿童患上了手足口病！

果不其然，通过进一步深入采访调查，村民们终于道出了实情：天龙公司一味追求经济效益，长期以来忽视对猪场粪水污染和死猪尸体的填埋消毒处理，致使猪场的口蹄疫疫情蔓延到了人的身上。眼下，村子里已经有七八个儿童出现了手足口病症状。梦珠又到猪场做了实地调查，尽管猪场做了许多突击性隐蔽处理，并以种种借口限制随意拍摄，但梦珠还是凭着娴熟的采访技巧，巧妙地从现场捕捉了许多常人不易觉察的第一手资料。

梦珠感到情势相当严重，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予以及时控制，后果将不堪设想，于是决定首先还是踅回天龙场部，跟钱大侠做个开诚布公的说明和提醒。不想钱大侠却轻描淡写地说：有那么严重吗，不就是个皮肤病？死不了人的！

梦珠焦急且痛心地说：一旦出现爆发性疫情，你和天龙公司将面临非常严重的后果！你必须赶快向有关部门据实报告，并迅速采取措施阻断手足口病的传播源头！作为一个媒体主持人跟你说这番话也许显得有些越位和多余，但出于你和天龙公司曾经对社会所作奉献的敬意，我不得不奉劝两句！

钱大侠平时习惯了别人的谄笑胁肩和阿谀奉承，哪见过这般咄咄逼人的犀利眼神和掷地铿锵的厉声严辞，先前那个口衔芳草，令他心生觊觎的美女主持人形象转瞬荡然无存，此时他对面前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子深感头痛，甚至厌恶至极。

6

回到台里，张台长紧蹙着眉头怏怏不乐，就像看见一个宝藏却发现原来是一堆狗屎似的十分丧气。当然，他并未责怪梦珠，因为梦珠是对的。面对这样一个问题企业，面对这样一个血管里流着缺德血液的企业老板，任何稍有节操的媒体人都会心存警惕，至少应该把守一个起码的道德底线，不至于抓起一堆狗屎大唱赞歌，惹观众唾骂、让社会恶心，令媒体蒙羞。尽管张台长出于怕惹事、守和谐的一贯思维定势而反对播发这一档有关天龙的揭露性报道，但梦珠是主管新闻宣传的业务副台长，她有签发播出的权力，他没有理由过于强力干涉。

这档报道最终以《天龙：请把猪瘟关进笼子》为题在《放鹰台》栏目播出。节目播出后一片哗然，有几个市民甚至斗胆截住市长小车，当面厉声质问这位父母官：天龙何以如此嚣张？政府何以如此麻木？这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猫腻？市长当即前往电视台调看了这档有关天龙的采访报道，神情凝重地问台长和梦珠：情况有这么严重？张台长立马说：采访报道是她亲自做的，节目播出也是她一手安排的，我······不等台长说完，梦珠接过话茬：是的，我承担一切责任！市长，真实的情况恐怕比报道的还要严重！市长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猛地一礅，虎着脸霍然起身，当即电话指示政府办迅速召集医卫局、疾控中心、工商质监等相关职能部门举行紧急专题会议……

市长走后，梦珠感觉横亘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和欣慰，但出于职业的习惯，她仍然忐忑地关注着“天龙事件”的处理结果。结果很快出来了：天龙公司百分之四十的存栏生猪患有口蹄疫，并已有大量的病猪死猪通过其自身的产业链条——碧血剑屠宰场流入到了消费市场，进入了老百姓的餐桌上。更为令人震惊的是，天龙公司与相关职能部门甚至执法机构的人有着扯不清的利益关系，存在着一条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黑色利益输送链条……总之，这里面的水看样子还真的挺深，隐藏着的猫腻似乎也确实很腥，不然不会惊动到省纪委。这几天，省纪委派出的特别督导小组已经强势介入天龙事件。

这天，二十多家全国著名一线品牌代理商正在会议室跟梦珠洽谈赞助《放鹰台》栏目的事，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把她请到了清风茶楼。只见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正坐在茶几旁等她，女的一见面就突兀地问：你就是章梦珠？梦珠说：是的！女的掏出一个红色证件朝她迎面一亮，上面赫然写着：某某纪律检查委员会工作证，中间庄严地凸显着斧头镰刀。男的一脸凛然地说：我们是来请你喝茶的，你明白吗？

请你喝茶？——梦珠一头雾水，继而立马就明白了，这就是网上盛传的所谓二十一世纪中纪委为贪官们打造的“最温馨毒药词”，客气之中透着一股子令人不寒而栗的凛冽气。对于贪官来说，这哪里是喝茶，分明是赴鸿门宴！梦珠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杯茶竟然请到了自己头上。尽管一肚子委屈，可她仍然平静而坦然。她想用父亲常说的那句“不差钱”的话来为自己表白，可又觉得这句话此时非常苍白，只会撩人哂笑。

两个纪委可能都是垂钓高手，冷飕飕地紧瞅着梦珠，并不给她点明到底喝的是哪一壶茶，只是说你懂的，你的问题很严重，至于你说老百姓给你提了一只鸡两条鱼啊什么的本纪委不感兴趣。女的大概是觉得实在钓不出什么新鲜大鱼，也就自己把茶端出来了：有人举报你借采访之名，行索贿之实，向天龙公司钱大侠索要了五万元好处费，这件事为什么不交代？

如晴空滚过一道霹雳，梦珠惊得目瞪口呆，说：那不是钱大侠给白血病患者的捐款吗？他委托我替他转交，怎么就说成了索贿呢？

可你左手交右手，把那五万元转交到了自己的口袋！

梦珠顿时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泪水潸然而下：这是血口喷人！我当即就委托台财务室把款打到华想容的爱心帐户上去了！这件事是我和台长一起办的，他可以作证！

很快，张台长和财务室的会计以及出纳都被请来喝茶了。张台长一听说是纪委有请喝茶，询问的是关于钱大侠的五万元捐款去向，当场就吓得浑身哆嗦，两条腿都站不直了。他磕磕巴巴、语无伦次地交代了那笔巨款的下落。

两个财务室人员也证实，当时她们确实按台长的指示去银行打了款，但华想容的爱心帐户已经注销。她们又赶往医院，结果才得知女孩已经放弃治疗，正在办出院手续，谢绝任何人的捐款。女孩还特别恳求她们不要把她放弃治疗的事告诉梦珠。那阵子，电视台正闹钱荒，有几个记者天天跟台长闹罢工，台长也是急糊涂了，就叫财务室拿这笔未捐出的款子给记者们暂时垫付了工资……说罢，张台长就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

两个纪委工作人员走后不久，一纸关于电视台新的人事任免文件通知下来了。张台长被撤销一切职务，并调离电视台，待有关电视台是否存在腐败等其它问题彻查结之后，再作新的处理！章梦珠副台长职务也被免去，但仍留电视台从事普通记者和主持人工作！

梦珠坦然一笑，心想，她本来就是一个普通记者，只要不拿走她的话筒，不剥夺她和观众说话的权利，什么样的处理结果她都可以接受！她愈来愈欣赏那句励志语录：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愈来愈赞同父亲的观点——这里的舞台大得很呢！这天，她收到了一个手机短信，看后就一脸欣然地笑了。手机屏显示的是这样几个字：一秉金话筒，时代好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