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焦》：比“政治正确”更难的是“程序正确”

刚刚落幕的第88届奥斯卡，主要入围影片的质量可能是近三十年来最低的一次，在艺术上乏善可陈的盛大秀场，最大的看点自然便成了最佳男主和最佳影片这两个最受瞩目的奖项花落谁家。鉴于墨西哥裔导演阿加多·冈萨雷斯·伊纳里多近两年极为强势的表现，其视角独特的反映美国建国初期北部边疆原始生存状态的新作《荒野猎人》，普遍被认为将囊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摄影和最佳男主等主要奖项。当颁奖典礼进行到尾声，伊纳里多接过最佳导演的小金人时，现场导播恰到好处地把镜头对准了台下的李奥纳多·迪卡普里奥，几乎所有观看现场直播的观众都能在这一刻捕捉到他脸上肌肉的紧绷感，以及眼神中透露出的紧张与期盼。事实上，在过去的十余年时间里，类似的一幕曾反复在柯达剧院上演，以致于永远煞费苦心却始终落得陪跑的小李，已经成了奥斯卡期间一个全球通用的烂俗老梗，头颅随着年岁日趋臃肿的昔日帅哥，此番终于凭借无数次墨菲定律叠加而成的折磨，令人震撼（而非信服）地拿到了他憧憬的这座桂冠。只不过令国内的小李影迷们稍嫌遗憾的是，因为某些大家都知道的原因，即便是小金人在手，我们也难以名正言顺地喊他一声“影帝”。

但本届奥斯卡比小李的问鼎更值得一提的，其实是在前哨战完全落于下风的《聚焦》最后奇迹般的逆袭。在国内媒体铺天盖地将关注的目光对准小李和他的《荒野猎人》时，这部题材与手法都更显沉闷的影片貌似没有什么明星气质。事实上，《聚焦》的好，恰在于它的足够内敛与低调。手握神父性侵儿童这个足以动摇天主教世界根本信念与价值判断的劲爆题材，导演却从一开始就放弃了“搞一条大新闻”的派头和动机，选择了像他影片中的主人公——《波士顿环球报》聚焦小组——一样，用一种严谨且专业的新闻素养，抽丝剥茧般地试图还世人一个真相。在新闻被视作社会良知与道德底线的西方社会，《聚焦》巨大的社会意义毋庸置疑，诚如片中《波士顿环球报》的主编马丁·巴隆所言，他们的目的并非揭露一起令人咋舌的黑幕，而是要对一个势力强大的体系进行不屈不饶的抗争。在这场抗争中，《波士顿环球报》的聚焦小组在15年前迈出了第一步，而15年后《聚焦》的意义，正在于让更多的人们加入到这场事关公义的争斗当中来。

在这一过程中，电影《聚焦》需要拒绝的最大的诱惑，是像不少廉价的鸡汤类电影一样，捧着自己手里这份沉甸甸的议题，用“惊天丑闻”这样骇人的字眼去攫取人们的眼球，或是用“新闻理想”这样伟光正的口号去煽动人们的激情。《聚焦》走的是另一条崎岖狭窄的小道，它从未用公利与正义来为这场艰涩的斗争做道德背书，而是用务实理性的手法，去展现一种更加令人信服的新闻专业主义。导演托马斯·麦卡锡深知，当你面对的是整个天主教会这样一个大部分民众甚至法官都不愿冒犯的对手，要想让更多观众加入到这场斗争当中来，空喊口号远不如扎实地呈现证据来得可靠。所以在影片的相当大部分时间里，我们看见的都是聚焦小组的记者们，如何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从各个角度搜集信息与证据，又如何费尽周折地让这些信息与证据得到可靠的信源确证。在面对地方法院的干涉和阻扰时，某种意义而言，他们在进行的是比法庭上的调查取证更艰险的事业。因此，《聚焦》的问鼎，并不仅仅如某些人所言是弘扬了美式主旋律的“政治正确”，更在于它背后所坚持的，是比表面上的“政治正确”更为不易的“程序正确”。

当然，对于不喜欢这一套的人们而言，《聚焦》仍然过于“政治正确”了一点。它就像前年的《为奴十二载》以及更早的《撞车》一样，固然在电影技法上不乏可圈可点之处，却属于那些天生被题材本身的光环包裹及至加冕的典型。对于喜欢揶揄年近90的奥斯卡老头的评论界而言，奥斯卡一再做出这样的选择总是有舍艺术之本、逐议题之末之嫌，这也正是奥斯卡被更为激进前卫的人们视为老朽古板的根本缘由。

的确，对于成员大半都已年逾半百的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而言，指望他们不时能领时代之先，及时挖掘并褒奖那些更加现代和另类的电影有点勉为其难。如果你非要把“美式主旋律”的帽子扣在奥斯卡的身上，大概它也不会有太多怨言。但是换一个角度考量，或许更能发觉其意义所在。


曾有高人给我打过一个不那么准确的比方，说在电影产业里，每一个观众每一次买票进场的行为就像是进行了最简单直接的投票选择，票房最高的电影，大体上可被视为老百姓们直接选举出来的最佳影片。但是世人都知道这样选出来的影片绝大部分时候都难以令人满意且信服，于是才有了奥斯卡的机制，相较于普通观众的直接票选，身为业界专家的他们就像是代广大观众进行了一次以电影品质为标准的代议制选举，这样选出来的结果依然难以令所有人满意，但是在时间的积淀后，不失为一个大家愿意信服的标准。而既然是代议制，参选的代表们就不能仅以自己的喜好和艺术标准来全盘衡量入围的影片，《荒野猎人》中展现的电影摄制技术和手法固然令从业者折服，《聚焦》背后意味着的社会意义对于普通人而言或许更事关重大。因此，《聚焦》的胜利，或许只是学院的评委们在投下他们手中的一票时重新揣度了一番，奥斯卡这个奖项到底为谁而颁。

对于我们这些在大洋彼岸随时都可能因为某部不恰当的影片可能出现在这场颁奖礼上而错过它的视频直播的人而言，这个奖项的意义难道不应同样铭记于心？

时间之葬，影评人，电影研究者，现任《电影世界》专题策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