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息的浪花

下午6点多，我翻过了又一个山头，就看见距县城不到两里的那条河流。我在县城上初二，是住校生，依例礼拜日下午必须到校。我背着书包，但没有书，是几碗炒面。学校有学生灶，母亲还担心饿着我。
　　在山坡往下走的时候，我看见河边有个红点，像灼动的火苗，到了河边才看清是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姑娘。
　　她脑后垂着两条尺把长的辫子，头侧插只粉色蝴蝶发卡，辫梢扎着红绳。上身穿一件大红半袖，下穿蓝裤子，肩挎一只绣有两只小白兔的蓝布兜。她裤头卷到膝盖处，手里提着一双有带儿的红条绒鞋。她赤脚站在那里看着河水发呆。
　　河中翻滚着浑黄的浪花，喧嚣着，水大流急。昨晚下了一阵子雨，河水增多了，河面加宽了，可见的列石被淹没或者被卷走了。
　　我在河边放下书包，卷裤头、脱鞋准备涉险过河。我脚尖伸进河水里探探，入秋只有几天，河水已经冷多了。我索性踏进水里多站一会儿，通过脚使体温和水温交流，降低温差以免因猛然介入深水而生病，这法儿是父亲多次教我的。我这样做着眼瞟向小姑娘。她不是学生，只看那只兜就不是学生要背的，她是个乡村里多见的那种喜穿红色衣服，喜用红色打扮自己，性情纯真热情，又传统固守的女孩儿。她看了我几眼，后就不理了，仍然看河水。是不是她见我年龄比她大不了几岁就小看我还是有别的想法。她一直在那里看河水，不动一下，犹如一尊美丽的雕塑。
　　这样的河水她一定怕，我想。我试探地问：“你要过河？……等谁吗？”
　　她没嗯声，看都不看我一眼，甚至头歪向那边，显然她不接受我的问候和帮助，我有些尴尬。我看看河的这边和那边以及上下远近，不见一人，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况且这里是通往县城的一条僻道捷径，来往的人本来就少，这时候恐怕没有人了。她等谁？我不解。我见她毫无着急的样子甚至想，她在等待无尽的浪花变小熄灭？
　　我不能继续停留，我要过河了。当我把脚又一次伸进水里的时候，我不由又看看小姑娘，见她也神经质地回头看了一下我。我迟疑了，我不忍把她一人丢在河边。我把伸进水里的脚又拉出来，走近她。女孩却又把头扭过去看河水不搭理我了，她刚才的不安又没有了。这个女孩子！怎么回事呢？天快要黑了，如果没有人帮助，她还能过得河去？说不定要发生一起可怕的事儿！
　　“你过河吗？我……我帮帮你行吗？”我再次问她。
　　她略思，终于接受了我的请求。她看我一眼，就学我背书包的样子，把布兜的系带拉开，头伸进去斜挎在右肩上，然后甩在身后，带子有点短，她弄了好一会儿仍看着不舒服，没办法，只好那样了。她又学我把鞋捌进了腰后两侧的裤带里，然后怯怯地，小心地将抬起的胳膊伸给我。我提醒她说：“你的裤头卷得低，水会浸到的。”我多次过这条河测得出。她立即弯腰卷裤头，卷得很认真，但忽然像想到了什么停下了，并将卷起的裤子往下放了一些，我的确再不好说什么了。
　　她约十三四岁，矮我一头，略胖，五管端正匀称，俏眉俊眼，裸露的圆鼓鼓的胳膊被太阳晒得紫红。
　　我站在河下游扶好她的胳膊往过蹚。她一蹚进河水，浑身立即颤抖起来，移了几步才渐渐平静了。没膝的浪花撞击着腿上的皮肉腾跃着，耳边只有哗哗的流水声。
　　我觉得我承担着一个非常重大的责任，不敢稍有疏忽。我拼足全身力气，全神贯注地牵扶着她的胳膊，脚踩着河床上的砂砾摸索着一步一步地向前移动。到了河心，我们的脚下猛然低了一下，浪花一下子打到了她大腿上的裤子，她紧张得脸都绷青了，忙紧紧抱住我的腰身，我尽力用身体撑住了她欲倒的躯体。我们艰难地蹚过了八米多宽的一段低凹地。我松了一口气，她也舒了一口气，脸上泛起了红润。
　　离对面的河岸只有三米多了，她没留意突然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打个趔趄差点摔倒。她“呀！”惊叫出声。待站稳了才骂着说：“这块鬼石头！” 这是从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我才知道她并不是哑吧。
　　过了河，我找块地方放下书包，坐在河水边的一块石头上休息，擦洗腿脚上的泥沙和水，她就在离我不远地方也放好包，解下裤管捋上面的水。被浸湿的裤子沾缠在腿上解不开，她艰难地摸弄了好一会还是那样，只得作罢，我看她那个狼败样，心里说：“不听话，后悔了吧！”就是幸灾乐祸的意思。她到河边洗洗脚，穿上鞋。
　　小姑娘把兜搭在肩上，朝着南面一条上山的小道走去，但没走几步又回来，我不知她要干什么，见她摘下布兜仍放在刚才放过的那个地方，然后转身就走。
　　“喂！你怎么丢下布兜？快拿上吧！”我诧异，便大声说。
　　她犹豫了一下又走过来。她一一取出兜里的东西放在那里，然后手握着空布兜，头都不回一下地迅速离去。
　　我奇怪地走过去看她放下的到底是什么，哟，是拳头大的五个烧洋芋。我拿起一个捧在手中，那种含有灰土味儿的芋香扑入鼻孔。我明白了，这是她回报我的礼物，微功厚报。那是1972年，那年月烧洋芋也不是常能吃到的呀！亲戚朋友之间互赠几个烧洋芋的事儿也是有的，甚至可以看作是不菲的礼品。我古计女孩或许是去看望什么亲戚吧，告别的时候亲戚给她几个烧洋芋拿回去让她的爸爸妈妈吃。
　　我要喊时她已匆匆远去了，降临的夜幕模糊了她的身影······（魏俊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