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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亦然的短篇小说《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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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绿的小葱花 发表于 2015-12-9 16:12: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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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然的短篇小说《鸦》
1
鸦的爹是老家手握生死大权的老神仙。破毡帽、山羊胡子,拿浮尘,提红布口袋,和钟馗一样,为中邪着魔之人化水卜卦、驱魔打鬼,为人祈求生儿添丁。在我的老家,这可是贵不可言的营生。“天上的君,地下的神,水里的妖精我来擒。”“王母娘娘好奶奶,快快送我儿子来,送到张家篱笆边,添窝男丁好发财!”至今还记得那晚,他捉只雄鸡,在狗崽他娘家里边唱边喷水吐火,披头散发做法术的样儿。别看狗崽他娘那只白头冠子鸡平日里多么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样子,一遭遇老神仙,活像孩子遇见了老师,顿时战战兢兢、汗不敢出,实在令我惊悚不已。可是,端公难请自家神。无论如何拯救天下良民,老神仙婆娘的肚皮实在不争气,还是接二连三生,一窝接一窝生了四个黄毛丫头,胎死腹中,爹也没有喊一声的还不说。这可让队里那些等着看笑话的长舌妇们噗嗤地咧开了嘴、笑岔了气。也许诚心真的感动了天地,王母娘娘终于亲自下凡,这天,那个天生就拉屎不生蛆的茅草旮旯里,哇啦啦地,终于传来了一声嘹亮而热烈的婴儿啼哭。
“老神仙终于有后了。”活像捡了个金元宝似的,我娘一脸烂笑。
“怕不是吧,老神仙坏事做绝,他能生得下个接种的,我把太阳搬下来,当馍馍烧了吃咯。”天天坐在地坝边晒太阳说是晒霉运,抽旱烟混日月的狗崽他娘,一听这话,却吐了一口唾沫,将旱烟管的铁脑壳砰砰戳到石板上,戳得火星四溅。
“无不是你想生个耕田的种想成了病。”我娘斜着眼照那背影瞟了一眼,轻声嘀咕着。在娘屋里泼洒了半斗粮食,抱养了个叫狗崽的娃,还让我们这些她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的一窝臭小子以后不准喊她三娘,要喊就喊狗崽他娘。可是,即使抱养了狗崽,狗崽他娘的肚子还是不争气,心里那个堵啊!于是请了老神仙做法,除开舍掉那头慷慨赴死的白头冠子鸡外,又先后壮烈牺牲了三只公鸡,再搭上两壶老酒,和狗崽他爹闹腾了个春秋连冬夏,最后怀是怀了,一蹲腰岔腿生下来,仍然是三个围着灶后转的。老杂种不是说法术高明,有求必应吗?不是说他是送子娘娘的十三代玄孙吗?自己都是绝种的货,还为别人吹稀饭——逑!天,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狗崽他娘,一张老脸只要一抹下来,可不得了。她咯嘣一声一咬牙,心里暗忖道:不但要立即和老神仙决裂,而且还要周知天下,从此堵死他娘的吃干饭、骗鸡崽的路。于是,搭条板凳,坐在荷叶田当门,将裤子捞起大胯,对着那半土墙半茅屋,骂了一个太阳落土、月亮上坡——把你个绝种的啊、绝后的啊、骗鸡吃的黄鼠狼啊啥的,再带上爷娘老子,数落了几辈人。骂得巴河的梅雨经久不停,骂得茅草屋几天没有开门,骂得狗崽他娘十天半月莫得一丝儿声息。从此,狗崽他娘和老神仙成为了一对不可调和的阶级敌人,乌眼鸡一样,咯咯哒哒,你见不得我,我见不得你。
我的娘真是个烂贤惠!即使外面来了个逃难的或者骗子,也宁可自己背着人咕嘟一瓢凉水下肚,再将裤腰带紧几个转转,也要拿饭菜招待支应。何况妯娌邻居的,早不抬头,晚要碰面,好歹有好事,都该走动祝福才是。于是,烂贤惠的娘在鸡窝里掏了半天,才凑足八九十只蛋,然后想起什么,又折身在仓旮旯里摸把面条出来,豪爽地往狗崽他娘的围腰里一塞,拉着她高一脚低一脚,一同来到老神仙榕树下的茅屋跟前,一则想慰劳慰劳以生个带把儿的为己任正在坐月子的的神仙老婆,;二来也想看看身上落下来的肉究竟是啥货色,兴许还真下了个龙种呢!于是边走边唠叨着劝狗崽他娘。娘说:为人心底要放宽和些,同街巷,共水井的,牙齿和舌头也有个磕磕碰碰啥的,正常着呢,人家也是好心肠,作法术,求娘娘,想你生个儿嘛。狗崽他娘说:生生生,都跨五十好几了,还能下崽儿啊,老鼠啊?两个冤家一路上叽叽喳喳,终于让狗崽他娘冰消雪融,乐乐呵呵,甩脚甩手,来到了榕树下。可这回老神仙不开窍了!娘们扯着嗓子在前门喊,前门有尉池恭手持大刀金鞭,虎着脸把门。扯着嗓子到后门去喊,后门又有秦琼手提一对熟铜锏,在那里横眉冷对,刀枪莫入。好半天,门终于从里面开了。老神仙顶头乱鸡窝头发,一猫腰出来,砰的一声将门碰上,瞪着眼珠子冲着娘们一声吼。
“喊啥子嘛喊?一早就麻雀喳喳喳的,又有灾星降临?”
狗崽他娘脸皮也着实厚,忙涎着脸送上一把面,装模作样地凑上去讨好卖乖。
“他叔,祝福祝福啊!喜鹊叫,大喜到啊!你看,好不容易牙积口攒了把面——是添了个男丁做皇上,还是添了个女娲做娘娘?我们都该来庆贺庆贺啊!”
“……嗯,这,”老神仙迟疑了一下,随后敞开喉咙,硬朗着声音,没好气地丢下了一句,“当然是带把儿的呢!我们神仙家一生积德行善,不这样,还能咋的?!”
这下好了!我娘终于出了一口长气,而狗崽他娘的脸色却显得不够带劲,以至将面条失手滑落,撒到满是茅草、艾蒿和臭鱼鳅的阴沟里去,惊得蚊虫苍蝇飞虫嗡的一声扑腾起来,一只、又是一只青蛙跳出草丛,冲狗崽他娘转动着鼓凸出来的眼珠子,唧唧咕咕抱怨好久。等着看笑话的狗崽他娘傻了——自己这一生算是完裘了,上得罪了王母娘娘,下得罪了活神仙。据说,为了孩子好带,老神仙将带把儿的小子取了个叫人一听就起疙瘩的名儿,叫鸦。更为奇怪的是,几天后,鸦居然被妻舅家带走了。理由是鸦的外婆家的队上瞒产瞒亩分,一队人马亏了国家集体,自然就肥了自己。解决了横起那一嘴问题后的妻舅,就开始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揪心了:先是窝里斗,打肚皮官司;后是明火执仗,闹到离婚的地步;直到这战火殃及了鱼池,烧到了神仙家里来了。可是,老神仙也为难。对不起啊,送子娘娘,阎王老爷!怎么能够掌握点阴阳两届的生杀权柄,就可以像今天的一些下三滥、一些权柄在握的命官一样,忘记了为苍生谋福,而只盯着小锅小碗呢。老神仙如果这样徇私枉法,这德行,恐怕连食堂的掌勺师傅也不如。老神仙这时一定毕恭毕敬地给送子娘娘面前添一炷香,祈请原谅这些尘土小人,然后转过身来,对着妻舅摊摊两手,耸着肩膀,苦口婆心说着自己的苦衷和决心,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莫时莫强求,好让自己在神仙民生面前老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但是,没门——妻舅家视死如归,横竖要个坐根货!实践经常证明,解决矛盾的办法,要么走门子,祈福于自己的肚皮争气;要么将宝贝鸦抱养回去压压长,等神通广大的老神仙念血亲之旧,在送子娘娘那里活动活动生一个出来,舍此,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于是鸦自然黄鹤一去,从此十多年不见音信。
“也是悲催,生个大胖儿子,却给别人搂着,哼哼!”
活该狗崽她娘幸灾乐祸。
2
可是,我们武氏家里却香火旺盛着。已为家族添了四个儿子二个女儿的娘,再次让黄木青瓦房里祥云荷香,经久不绝——我就这样诞生了。爹抱起来一看:狗东西,又是个捏笔杆来的货!爹真会讨彩,顺口就将老家的“带把儿”“放牛娃”作为继香火的习惯代名词的话,说成了捏笔杆来的货。奇怪的是,爹的嘴像三月桃花一样笑烂了,娘却在祝福的人们陆陆续续走了以后,抱着我哭了好大一晚。我娘的哭不是怕自己没本事给几个张嘴货弄吃的,喂养长大,而是怕误了神仙对于武氏家族的恩赐,送不上孩子读书。你想,让一窝狼崽儿窝在家里数日月星星事小,接不着媳妇,续不上烟火,接不过祖先的革命传家宝那才天高地重。老神仙的耳朵够灵的。在我就要发蒙读书的前个晚上,为学费钱,娘像又要一朝分娩一样踌躇苦痛,纸一样薄的影子坐卧不宁地在窗前灯影儿里晃来荡去。我知道,她在等候着我的学费能否黄河之水天上来。吉人自有天照应。说着说着,柴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
半夜三更,神仙溜进了我家竹林丛里的柴门,对着爹娘叽叽咕咕了好大一晚上。他们要干啥?聪敏的我顿时变了只老鼠,蹑手蹑足溜到屋后的柴草垛子里,想从断断续续的交易中,听听这些猫们怎样打理我这只想读书的鼠辈的。
“……那边的条件你就放心。实在是好。我们家里的鸦也在那边,吃得白白净净,一肥二胖的,吃不完的麦面馒头哪,还有享用不完的精米白饭。只要过继给我,家里的小牛又要生崽儿了,给你们一头算是补偿,不过不能保证是公的(嘻嘻,其实牛与人不一样,牛是母的好啊!可能我的爹娘在窃喜呢?)——我再给送子娘娘和红脸关帝说说,保证你们千秋万代六畜兴旺,人丁昌盛!”老神仙的话刚落脚,屋里的空气顿时寒风凛冽得好久没吱声儿。我知道那是娘和爹在恩爱着刘备推玉玺一样,彼此推让谁来当这新闻发言人,好背负卖子求荣的罪名。可是老神仙不懂,赶忙火上再添把柴禾:“神仙嘴里没戏言。如果不灵光,我甘愿在你们胯里钻一百下。”
我一听,毛发陡立、大汗淋漓。真是歹毒,将我拿来做牛儿生意,抱养给老神仙的岳丈家里,好将他的宝贝儿子鸦换回来做种。哼!没门!听听娘咋说。知道娘要代表武氏家族吐出最后的金口玉律决定我的生死,我的心脏都跳到嗓子眼上了——是不是则天皇帝开惯了先例,让家国事宜都被钗头凤独占了?我的爹啊,简直何理之有?
“我家的孩子个个都是树,在哪都能生根发芽。不过,留着轻松路不走,而去钻牛角,也不是我武家祖上的遗风。”这个假面善良的娘,我还以为她真爱我!难怪我多次问娘爱不爱我,娘都说爱爱爱,脸都爱青了不爱!原来是认为我反正是贱命的树,落在哪里,哪里都能拓枝展叶。娘还在我咬住奶头不放的玩童时辰,就给我灌输狼外婆的故事。娘说:狼外婆实际上白天是两脚的人,晚上就是四脚的狼。别看她像娘一样碗里没吃多少啥,可每晚都有干胡豆嚼,嘎嘣嘎嘣的。哪里来的干胡豆呢?其实,那哪里是在嚼胡豆啊,是在嚼吃孙孙的小小胖胖手指头啊!
娘的伏笔藏的实在是远——竟然如此!我绝望了。
“那就好!你家坐根祸也多,不愁养老送终端灵牌啥的。孩子送过去,你也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还有那牛,你也将心放回到肚里去。”可能后来的多数人都和老神仙一样,一得意就忘形了。后面这一句话,让我感觉着那狐狸的尾巴就在身后晃动,你听他接着就说,“如果想常看到娃,娃就先留在我神仙家里住也行,那样,我就不将我的鸦带回来。”
我正要像被追急了的蚱蜢一样跳起来,一股黑旋风冲进里屋去,像狗崽他娘叉着腰杆撕破脸面又骂又打的时候,娘开口说话了——妙,实在是妙!娘那慢条斯理的开口下套,颇继承了我们武氏家风。
“武家的男丁再多,也没个多余的。我提个要求,你思量好,孩子就跟你走了!”
“说吧!只要不要天上的星星,就都行——连同那头牛犊子。”
这个歹毒而狡猾的老神仙,再一次请来那头还不知公母的牛犊子做诱饵!
“娃吃好穿好我不揪心。揪心的是,你以前说了——我的娃是文曲星下凡,我明天就要送他读书,而且啊……”
“那是的。其实,跟着我提三尺剑,学斩鬼除妖、拯救苍生的事,也是多么光大的事业!”娘的话音还没有砸向地面,老神仙就抢先泼地接过话来,似乎指明了我披纱做法拯救苍生的光彩未来。
“不!我的娃要走人间正道。不管咋说,就是卖血也要保证他读出个名堂来。如果你能保证十年后就是金榜题名时,咱就白纸黑字画个押,留个书证好找你报恩就是。”
“你?你?……你不是逼着牯牛生崽,奚落我说着玩吗?!”
我娘万岁!这回,我一蹦三丈高地听见老神仙的喉咙里响起了阵阵牛反刍似的气嗝声。活该!那是气的。他怎么气的呢?我当时不懂,我唯一懂的,是母亲当时的笑声。“告诉你,武家不缺那头牛钱,武家的孩子也是爹生娘养的!哈哈……”是不是再善良的娘,天生都有母性自古护犊子的霸道呢?那天,娘那笑声一响起来,犹如横空抖开的一道闪电,又像春天印盒寨山后扑啦啦飞回来的白鹤,敞亮而欢快!我听见,在这敞亮而欢快的笑声之中,老神仙垂头丧气、骂骂咧咧的声音慢慢消逝了。
娘啊,我的亲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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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翠绿的小葱花 发表于 2015-12-9 16:12:3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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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以后,鸦回来了。
鸦回来了,是因为鸦的娘患了白血病,眼看就要油完米尽灯火熄灭,于是天天念叨着扳短指头盼。鸦的回归,犹如一块石头狠狠砸进池塘,在我的穷旮旯的老家产生了轰动效应。
去看看——十多岁的鸦,在白米白面的养育下,肯定是老神仙嘴里的李自成朝廷的宋献策一样胖墩墩、白净净,或者刘宗敏一样的走起路来大步流星,震得咚咚咚山响的帅小伙了……为看热闹,自作多情的婆姨汉子,少见多怪的鼻涕孩子,像苍蝇见腥一样,唧唧喳喳,呼朋引伴,陆陆续续、飞云驾雾,向老神仙的半是土墙半茅房围去。
可是该死的门还是紧闭着,还是尉池恭提着宝刀金鞭须发倒立在前门把守,秦琼一对熟铜锏在后门横眉冷对。鸦究竟像啥样儿?尽管我们在外面闹着吵着,如饥似渴地盼望被心中的王子鸦出来接见,鸦还是没见出来。许是那老娘行将就木了的悲痛所至,许是鸦从米粮仓的天堂猥自枉屈降落到一贫如洗的老家,见不惯这些穷鬼的肮脏下贱……总之,鸦一回来,就活像是深山里被救出来的“喜儿”,远远地躲着我们,好久以后也不泄露半丝儿人影风声,直到为传宗接代而掏空身体的鸦的老娘终于撒手西去。出殡那天,一个戴着白孝头巾,披着青麻孝服,哭得鼻涕泪水一脸乌七八糟的瘦高个子出现了,狗崽他娘才奇了怪了。
“娃……这可是……你认识?”
只见她拄着旱烟管颤歪歪跑来,指着挤眉弄眼问我,我摇摇头。狗崽他娘并不甘心,又跑去问我心慈得莫得事也哭得红眼圈黑眼珠一锅粥的娘。娘瞟了她一眼。娘那鄙夷的眼光像饭碗里见到苍蝇似的望着这妇道小人,冷冰冰吐出几枚我也不相信的字。
“还能有谁?是鸦!’
“啊!啥……鸦?”
鸦不是白白胖胖、玉树临风的吗?鸦不是走路叮叮咚咚、山摇地动的吗?鸦不是雄性十足、剽悍强势的大丈夫了吗?这简直犹如一颗集束炸弹,在家乡的沟沟坎坎之间,噼啪一声,炸裂开来。
离开十多年的鸦长得实在是很违法。男不男,女不女的。长颈鹿的颈项,藤蔓似的腰肢,苍白的脸蛋,犁铧尖的下巴,弦月似弓的眉,一对葡萄似的大眼珠儿犹如凸出地平线上的青海湖,星星似的闪烁着,呆滞而幽怨,洗得发白的宽大的青丹蓝补疤衣裤在那里风摆杨柳,实在令人徒生怜惜,楚楚疼怀。就这样,鸦老是低着头来,眼眉掠过胸前,瞄着鞋尖,小心翼翼走路。哎!屈指数来,也该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了,还毛桃一颗,酸唧唧,扭捏捏的,莫得半点儿男子汉的况味儿。
“鸦这小子咋了?怪模怪样的,准是个怪物。”
“你狗咬月亮,地上一口,天上一口的,人家哪点怪嘛?那叫资本,懂吗?像狗崽和牛蛙们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那就汉子了?我就特喜欢这小子,规矩,乖巧,资本,听话!”
狗崽他娘和我的娘一席话,惹得我们孩子群的好奇心涟漪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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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翠绿的小葱花 发表于 2015-12-9 16:12:5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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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不是公的,我敢保证。”有天雨后放牛,牛蛙咬着我耳朵说。
“鸦也不是母的,我有证据。”狗崽打着和声。
“啥?我不信!”犹如大白天见鬼,我紧张地问。
“你以为你考上学了,就什么都懂了?给你说不进油盐。牛蛙,我们不告诉他。”
噢!原来,我刚接到了省城录取通知书,我的鲤鱼跃龙门的商品粮户口让老家着实地震了一回。可能以为我和他们不是挤在一口锅里抢食的货色了,于是事事处处身怀戒心——这残酷的身份悬殊,居然让我的亲密无间的伙伴们也染上了红眼病,祝贺之余,背地里嫉妒得牙齿直痒。你看,连狗崽和牛蛙这样的经常屁颠屁颠地跟着我的殿后,举着大刀短枪,喊着杀呀冲啊的铁哥儿们,也开始跟我卖关子了。
“说,有啥条件,我统统答应你们,行吗?”走以前,让伙伴们痛痛快快高兴一回吧。我想。
“让我们跟着你‘打仗’,也当回‘八路’嘛。你吃国家粮就不得了啊,就每次都要当‘八路’,叫我们当‘鬼子’,我们老挨打,老当马骑,我不干。”
噢!这还不好说吗,原来是这微末的原因,拉大了我和我的铁杆伙伴们的距离。这可是我永远躲不过的铁板桥的家啊!于是我满口答应,而且还当场扮演了次汉奸鬼子,让他们骑着我,威武扬威地走了几圈四方步。鸦啊,真是个大冤家!让我这样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知识分子付出了折腰做牛马的代价——骑吧骑吧!鸦,为了探索真理,我只能让牛蛙和狗崽们轮流爬上我的背,骑了一回。真是忍辱才能负重。狗崽们告诉我的真相是这样的:有晚,狗崽醒来,听见娘和爹这对斑鸠挤在被窝里叽叽咕咕瞎嚼舌头。
“活该!这个老神仙,都说能掐会算,算来算去,竟然算路不打算路过,给自己算出来了个阴阳人来。”狗崽他娘说。
“天呢?你不要老鼠老记得猫儿的不是,你不生儿,也不是人家的错,就怪你的肚子,嚼儿嚼女的话可不要乱嘀咕,何况人家是啥?神仙啊,惹得起啊?”狗崽他爹打来胆小,瞪大眼睛,鬼子进村似的东张西望,活像老神仙那双眼珠此刻就在窗外门缝轱辘转动着一样。
“你个杂种!人家喂的狗向外面咬,我喂的狗向屋里咬。你说说,你播的瓜种子,咋就想生个苕秧秧呢?我亲眼看见的,上次我们同路上街买盐巴,可能内急,鸦就跑到女厕所里去了。蹲着的鸦一见我,红着脸,疯起一趟子就跑了。”
“人家是狐狸进了狗的门,走错了道。我偏就亲眼看见他掏出东西来,那话儿还有些分量,站在槐树后,还打了一个尿痉,几抖几抖就解决了。”狗崽他爹偏不信邪,也提高了分贝。
“你真见了啊,我的天,那可真是怪物啊!叫狗崽千万不要和她一道混啊!”
狗崽说他娘吓得翻白了眼睛,爹那边早传来了鼾声。
天!这可着实吓了我一大跳,背心里的毛毛汗都咕噜咕噜沁了出来了。
“啥是阴阳人?亏你读了那么多书,三辈人烧铁罐,也没有见锅(过)?告诉你,我娘说了,阴阳人就是白天是女人,晚上是男人。”狗崽面对我的满面狐疑,故作高深地说。
“不!”牛蛙大声否定着狗崽的话,“婆婆说了,阴阳人就是从阴间来到阳间的人,是鬼,前面长的是男人,后面长的是女人。”
“一派胡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说真的,我有些毛骨悚然,腿都在打颤,像训斥一群狗,我靠大声的训斥给自己壮胆。
“谁胡说?你想,如果是公的,他为啥不和我们一起翘起脚棒,掏枪放炮,冲冲杀杀,演你瞎编的那些战斗故事?如果是母的,他为啥又不伦不类,整天躲在家里不出门,即使一出门呢,也像狼崽儿钻进人群里,不和我的那些娘们合群?一句话,我娘说了:鸦就是阴阳人,就是怪物!如果不是,我甘愿从你胯裆钻一百下。”
狗崽也是笑料!我知道,“我甘愿从你胯裆钻一百下”,这是老神仙拍着瘦骨嶙峋的胸膛,证明自己道行高深的口头禅,也是狗嘴套着牛嘴笼,借助他在月亮坝里吊着嘴巴神吹韩信甘受胯下之辱的历史典故,从而抬高自己身价的顺口溜。狗崽也是的,既不是神仙,也不是韩信,有啥资格甘受胯下之辱呢?但是,和这两个只对吃那口感兴趣的家伙较真,实在没多大意义。老神仙也自不量力,居然想我过继给他当儿子——哼,白日做梦!既然,哼哼,那么……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牛蛙,狗崽,我代表‘八路’给你俩分个光荣而神圣的任务。”
“报告长官,请指示!”看来我的指挥棒还是满灵验的。狗崽反应最快,横起一抹鼻涕,挺胸立正地说。
“从今天起,你俩负责轮流监视鸦。”
“门关着,人不出来,我咋监视啊?”
“看见没有,就是老神仙屋后那株老榕树,那里有洞窗,窗正对着鸦的卧室。”
“看啥呢?大热天的。”牛蛙还是天门不开地问。
“你也是个怪物,夏天才白是白的,黑是黑的,一目了然呢!”狗崽心领神会。
“说好的,让我们当‘八路’啊,怎么又轮到我们去爬树啊?”牛蛙真是难缠,他转过身来,红着眼睛望着我。
“从此,你们就是光荣的‘赤卫队’了!”
5
监视哨放出去了。我以为可以坐享其成。我也不知道,我这家乡最大的宰相,当时肚子里不但不能推船,还哪来的那样多歹毒的蛔虫呢,非要在这个问题上弄个水清见鱼,鱼烂见刺?是报复心使然,是好奇心使然,还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总是要穷尽事端,追求真理的高贵遗传使然?
八十年代的家乡的夏天,实在是惬意。月亮如盘,幽幽高挂在清澈见底的蓝天,几粒星星从天幕上钻出来,眨动着露珠一样莹亮的光芒。记得当时我就躺在地坝的偌大簸箕里,素面朝天地望着澄碧如洗的天幕,任由不远处狗崽他娘和我娘们在如水的月辉里咀嚼着家长里短。
“老神仙也是倒霉,生个阴阳人的怪物不说,嚯,那怪物还克母!你看,鸦一回来,老娘不就死了?”狗崽他娘对着我娘扁着乌嘴巴,幸灾乐祸地说。
“那一家人也是,天老爷咋就不睁睁眼睛呢?”我娘真是悲天悯人,话未落地,泪水就先吧嗒落地。
“报应,真是报应啊!听说,那怪物是要吃人的。鸦一回来就被老神仙捆绑着,就是怕她出来张口吃人害人。”
“可怜鸦啊,可怜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神仙!也是,生那么多崽儿,女人不死,鸦一回来,就死了,连老神仙的生意也清淡多了。”
这些嚼舌头的!唉,可怜我的娘也不能提着自己的头发上天。
我虽然躺在地坝上,眼睛却老瞅着天上那几粒星星。我咋老觉得那星星就是狗崽和牛蛙的眼睛呢?此刻,他们正在榕树上盯着鸦的窗格内。他们会看见什么呢?会看见在半片细碎的月辉照耀的柴床上,正赤身裸体地躺着一个怪物——这怪物长着三只腿,八只手,一条蟒蛇的尾巴正在那里缠绕着,缠绕着,一直从藤蔓似的鸦的脚缠到臀部、腰肢、肋骨的胸和长长的颈项……我痉挛了一下,睡着了。
我醒来,奇迹发生了。流泻着一地月光的地坝里吵吵闹闹的,黑影曈曈地站满了好多人。好像是狗崽在一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诉说着啥。狗崽他娘不知为何,突然摇着脚步,跑到地坝边上,叉着腰杆,将裤管挽上大胯,大烟杆戳得地板火星四溅,对着老神仙方向凶神恶煞地边吐口水,边骂着吼着。
“这个该死的老神仙!老子狗崽在树上乘个凉,掏个鸟窝啥的,哪里干着你狗连档了,你居然狠心毒肠将那棵榕树砍了。把你个绝后的杂种,老子狗崽好歹也是带把儿的,你害得他从树上摔下来,老子如果绝了后,你赔得起吗?!”
6
谢天谢地!幸好英雄的狗崽和牛蛙并没有出卖我。
家乡真是是非之地。娘似乎发现了我什么花花肠子,第二天就吵着赶着我揣着录取通知书,提前到省城报到读中专去了。接着,我们全家也迁到巴河县城居住,多年没有再回故里去了。
多年之后的有一天,为装修从此以后让我在省城做房奴的蜗居,我跑到街上想吼上两个背篼去背点水泥啥的。在七月蓉城最毒辣的日头照耀下,三岔路口的街沿上有两个男人正斜躺着,在来往如梭的车流尘埃中,枕条扁担闭目流着哈喇子睡大觉。
这些背篼也真是,晴天白日,真是幸福!
“嘿,睡觉呢,还是赚钱?”
“钱?哪里有钱?”
两个胡子拉碴的汉子惊厥地直搓眼睛,翻身就爬起来。我一看,正要笑,突然惊呆了——这俩咋这样面熟啊?
“你们,是哪儿人啊?”
“巴河。”
啊,我的狗崽啊、牛蛙啊!我左右各擂了他俩几拳,禁不住流出泪水来,亲热地要去抱着他们。可是,这两个麻木的家伙木头一根伫在那里,横竖就是不配合。三对眼珠儿,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噢,文化有多远,城市和乡村的路就有多远啊!我只好自作多情地将他们强行拉到一个星级酒楼——我这俩从前活蹦乱跳、俯首贴耳的伙伴,像刚被我抓住的犯人一样,木讷而呆板,死鱼一副,脚手无处可放,呆坐在金碧辉煌的房间里。
我们几乎无话可说。我在一片空虚混沌得让人心慌的记忆的天空,紧张地搜寻和过滤着从前和现在。几杯闷酒下肚,突然,我的头脑电光石火地一闪:一个长颈鹿的颈项、藤蔓似的腰肢、苍白的脸蛋、犁铧尖的下巴,弦月似弓的眉,一对葡萄仁似的大眼珠儿呆滞而幽怨地闪烁着,洗得发白的宽大的青丹蓝补疤衣裤的影子浮现在眼前。
“老神仙呢?”
“死了。”
“鸦呢?”
“疯了。”
“疯了!是谁,是谁……谁让她疯的?”
对不起,我实在始料不及!我一把抓住狗崽满是死茧的铁硬的手,好像他正是那个罪魁。
“不,反正……不是我。”狗崽迟疑地望着我,又迟疑地摇摇头,一双呆滞的目光突然滚动着闪闪动动的泪水来,一仰头,咕嘟一口,一大杯五粮液就涌了进去——他的心里在接受怎样的炭火煎熬呢?我不懂,正如他不知道这一口五粮液咕嘟下去,竟然是童年老家一个农民一年的口粮钱一样。这个痛苦的男人,趴在桌上,耸动着肩膀,嗡嗡嗡地哭了起来。
“鸦、鸦哪是怪物啊?”牛蛙接着说。
“那是啥?阴阳人——是吗?”我迫不及待地追问着。
“不!鸦,鸦,鸦是个大—姑—娘啊!”
牛蛙也忍不住了,一张脸憋得通红,好半天才憋着嘴巴,红着眼圈,哭出声来。
原来,我读书走了以后,有天晚上,月如水明,耕了一天冬水田累得不行的狗崽,正在垂柳簇拥的水井边冲凉。他转身一看,一个长发飘风的女人,正赤裸着藤蔓一样的身肢儿伫立在柳影外,一双眼睛着火一样痴痴地盯着他。那身影突然开口说话了。影子说:“别怕,我是鸦!你不是想看鸦吗?你不是爬到榕树上都要来看鸦吗?你不是为我摔坏了也要来看鸦吗?我嫁给你吧,我嫁给你吧!”“鬼啊,鬼啊!”狗崽吓得连滚带爬地向家里跑去。从此,在以后的每个夜晚,这个婀娜多姿的藤蔓似的身影儿,都会无一例外地游走在狗崽的窗外和狗崽出现的每个田间角落。赤裸的身肢、飘逸的长发、沙漏的脚步声……难道,狗崽被鬼魂缠身了?待狗崽他娘想起要驱邪打鬼的时候,求到了老神仙门前。前门仍是尉池恭大刀金鞭把门,后门仍是秦琼一对熟铜锏横眉冷对。当他们砰砰砰推开老神仙的半是土墙半茅屋的房门的时候,老神仙早已长长地挂在屋梁上了。
“鸦呢?”
“鸦疯了!随后,就不见了……”狗崽一抹泪水,狠狠地擂打着自己的乱鸡窝的头,“我当时该答应她,我知道她是鸦,她就是鸦,她多美啊,她就是多美多美的鸦啊!”
鸦疯了?还是狗崽、牛蛙,还有我们这些人疯了?这些仍然不可妄定。但是,我知道,在老家的月亮还是上天、太阳还是下河的山水晨昏之间,总是有一位美丽的女神赤裸着,拖着长长的发,像拖着一面黑色旌旗一样,游走着、飘舞着,踟蹰不去。

作者亦然近照
作者简介:
亦然,原名李宁。生于六十年代。四川巴中平昌县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延安文艺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诗文评论》、《华西文学》、《诗文杂志》等多报刊主编、副主编、编委,中国现代诗歌首届“春之杯”大奖赛等多赛事评委。个人辞条编录《中国诗人大辞典》、《中国小说家大辞典》。1983年始发作品。著有中篇小说《飘逝的讲义》、长篇小说《通河无言》、诗集《巴河的早晨》、长诗《我控诉》等。诗集《巴河的早晨》荣获首届“作家文库优秀作品集”、短篇小说《上坟》获“当代小说奖”。
地址:四川省巴中市望王路西段185号 市政大楼12楼2号
邮编:636000    亦然(李宁)收  电话:13568451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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