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路 标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勤务员进来报告李伯奎，说有两辆集团军里的军牌车进了师部大门岗。李伯奎抓起了风衣披上就从三层楼上直奔了下来。崔征程崔部长的车子到达师部大楼的楼下时，李伯奎师长正守候在机关办公楼的门口。
         车门开了。李伯奎还未赶到车前，崔征程已经推开了车门，钻出了车子来。两个人没有握手，只是相互的微微点了点头。
         李伯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往里让着，到楼上坐坐吧？
         崔征程摇摇头，不了！咱们还是走吧？
         李伯奎只好点头，好吧！冲着跟在身后的勤务员挥挥手，不到两分钟，就从楼后面驶来了两辆车子，停在了楼门口。
         四辆车缓缓驶出了师部的大门，驶出了镇子，转上了柏油公路。司机侧过头来问，师长！到团里还是直接去连队？
         李伯奎回头看看紧跟在自己车子后面的红色桑塔纳轿车，直接去连队吧！
         司机应了一声，加大了油门提高了车速。在一个山口处，下了柏油公路，顺着山谷向着西北方向的冰川雪谷一直钻了进去。四辆车的影子马上就隐在了山谷的沿口处。

         指导员孙启波正在给营里派来的军医和几个卫勤保障人员，讲着如果是牺牲战士的亲人家属来这里以后的保障卫护任务。一个连队值日的卫兵门都未敲报告也没来得及喊，就闯进门来。
         指导员！车！有四辆车正向连队方向驶来！
         什----么-----？孙启波马上就弹跳起来。说来人这就真来人了，马上冲着那卫兵说，赶紧！赶紧的吹紧急集合哨！马上召集全连人员到大门口列队，对了，还有你们几个人，刚才怎么说的，一定要把人给我看好喽！
         连队值日跑出去了。紧急集合的哨音马上就响起在连队的院子里。
         队列刚刚排好，李伯奎带头的绿色吉普213便到了营院的门口，嘎吱一声刹住了。紧跟着又来了一辆，两辆，三两！
         车门开了。李伯奎师长穿着军绿色呢子大衣和崔征程部长向着院门口的队列走过来。
         指导员孙启波高声喊着口令：稍息！立-----------正！转身磕脚，迎着两人跑步过去。在距两人五六米的地方立定，举手行了军礼！
         李伯奎师长还了个军礼。孙启波高声报告：首长同志！XXX团X营线缆守护一连，列队完毕，请指示！指导员-------孙启波！
         李伯奎看着整齐的队伍，下达了指示：请稍息！然后又是敬礼与还礼。
         李伯奎对着孙启波说，指导员！这是咱们集团军后勤部的崔部长！
         孙启波啪地又是一个立正，慌忙举手敬礼！嘴里说：部长好！他知道这就是崔部长，虽说没有见过面，想也能想得出来。他还知道，崔部长就是战士崔卫的爸爸！而这时的崔卫却躺在了这里永远不能再站立起来，永远也不再有说有笑了。他的爸爸如今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崔征程面容有些憔悴，目光略显得呆滞。看到了孙启波给自己敬礼，眼里才闪烁了点点的精神，他抬起了右手并拢了五指，还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孙启波在前面带着路。他知道此刻决不能把崔部长他们直接带到后面去，必须稳定下来，安排妥当了再说，于是，带头向着连部走去。
         崔征程的目光扫过一个个有着深红色高原红印的战士们的脸庞！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儿子也夹在这队伍之中啊，朝着自己笑一下，即使队列里不让笑，哪怕只是看上那么一眼也就足够了。他心里明白，这只是一个不可能出现的梦，可是仍旧不死心地从队头挨着个儿地看下去，直到那队尾，终于还是没有看到。他带着满脸的失望进了连部里。
         进到了屋内，崔征程部长马上就恢复了军人的气质，眼睛里也焕发出了炯炯的光彩来。
         指导员孙启波沉重而缓慢地把事情的经过由来，详细地情况一点不漏的讲了出来。这可是近几年来，全军少有的噩耗。前几年，有个边防线上的巡逻队也出过类似的事情，不过那次也只是牺牲了一个人，而这次的强寒暴风雪，一下子就带走了自己的三个亲密战友，还重伤了七个，孙启波讲得自己都很寒心！
         崔征程认真地听着孙启波的讲述，不时地打断他问上一两句话或者问询一下什么什么情况。而后，又是沉凝着眉头听着，思索着，好像是全然忘记了儿子的遇难，忘记了伤神，把精力全部集中到了总结经验教训上来了。他很仔细地听着，也很耐心的说着。
         就连陪同着的李伯奎师长他们几个人都有些诧异。
         最后，孙启波认真又沉痛地说，我们全连人员恳请上级首长们批准：将牺牲的的战士安葬在这片他们奋斗过生活过热爱过的土地上！这是我们戍边线缆守护连队所有人员为自己亲爱的战友们的请求！
         崔征程抬眼看看坐在桌子另一头的李伯奎师长。
         李伯奎师长微微点着头，这个问题，我们已经给集团军利反映上去了！集团军的指示是：只要牺牲的战士们的家属愿意，军部支持同意！

         所有的事宜都已经讲完布置完毕，屋子里开始进入了沉默。停了几分钟，李伯奎终于轻轻地打破这个场面，崔部长！咱们到后面去看看吧？
         崔征程唔了一声，慢慢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两个执勤的战士敬礼，李伯奎点头还礼。一行人轻轻地走进了这临时灵堂里。无声的动作，全部缓缓脱下了军帽，屋里静的有些可怕。
         三张床铺板上躺着三个年轻的战士，许多天过去了，他们僵硬冰冻的躯体并未消融多少，还在保持着与暴风雪与死神搏斗的不屈的姿态。
         最西侧的瘦小的战士是袁由，山东临沂人，牺牲前系本连队二排六班班长。这次巡逻他是主动要求参加的，却在临退役前不幸遇难，再过一周他就要光荣退伍了。
         崔征程俯下身子，轻轻地把袁由的颈部崭新的军装上的风纪扣扣好了，才慢慢直起身来。
         中间的小战士名叫钱玉，陕西太白县人，牺牲前系本连队八班副班长。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入伍。钱玉那僵固在脸上的微笑，使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忍心再看下去，这是多么骄傲和悲伤地笑容呵！
         看到了，东侧的铺板上躺着的正是自己的儿子崔卫，是自己和妻子日思夜想的儿子。
         崔征程缓缓地靠近床板前，贴着儿子的身边坐了下来。他伸出自己的大手拉住了儿子的小手，儿子的手十分冰冷！
         他不说一句话，久久地凝视在儿子的脸上。儿子睡着了，垂着眼睑很安详地睡去了。也许卫儿正在做着梦，梦见了爸爸妈妈，梦见了姐姐梦见了家里，还梦见了-------，他就这样的想着，看着，看着----
         崔征程又往前坐了坐，伸出双手来捧住了儿子的脸。儿子的脸上也是冰冷入骨。他很想就这么的捂着，也许能把儿子的小脸温暖起来。儿子就是不说一句话，不知道感觉到了没有？也许是太累了，儿子睡得很沉实吧？
         所有的人都肃立在这里，黯然无语，他们都在默默悼念着这逝去亲爱的战友们！
         很久，崔征程才慢慢站立起来，又俯下身去在儿子的小脸颊上抚摸了一下，直起腰身向着门外走了出去。
         面对着牺牲的儿子，崔部长竟然未掉一滴眼泪。这使得包括师长李伯奎在内的每一个人都很吃惊。尤其是李伯奎，他知道失去了儿子的崔部长，现在只剩下妻子苗兰了。
         这就是我们刚毅坚强的军人，他们承受得住风吹雨打，他们扛得起山川河岳，他们能经受的东西别人永远都承受不起，因为，他们是军人！
         在任何时候，军人都会比普通人更可忍受。
         这就是我们最可爱的军人！

         回到了连部里。崔征程默默地披上了风衣，对着身后的师长李伯奎，轻声说，我想出去走走！
         李伯奎看到崔征程的神色很差，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说，崔部长！我陪着你走走去？说着，伸手去拿衣挂上的军呢子大衣。
         崔征程摇摇头，不用不用！我没事儿！我就想一个人出去遛遛，谁也不用跟着，你在这儿坐一会吧？我转转就回来！说着，缓步走出了屋门。
         指导员孙启波和营里派来的军医都不知所措，部长心情不好想一人出去走走，又不让别人跟着，万一有个闪失，可不是谁都能承担得起的责任呢！他们只好愣怔的看着师长李伯奎，听候师首长的指示安排。
         李伯奎师长看看孙启波，崔部长的情绪非常不好，我估计他可能不会走得太远。你派两个机灵点的兵尾随着，看着点儿部长，有什么情况马上回来报告！还有，告诉你的兵，远远地跟着就行，千万别让崔部长发现了！
         孙启波应声道是，就出去了。

         崔征程缓缓地在冰川雪谷里向东行走着，显得那么孤独无助！
         在他的身后，大约三几百米处的低洼处，有这两个狸猫般的战士慢慢跟进着，隐匿着。
         风掀起了崔征程的风衣衣角儿，似乎他的身影在偌大的冰川雪野里更加伟岸。夕照的余晖从遥远的西山铺射过来，在洁白的雪谷里洒下了一层轻薄的红色纱罩，映射出星星点点的光彩来。雪中，一条欣长淡淡地影子随着崔征程向前迈动的步子，一点点向前移动着。
         走出了大约三四里的路程，崔征程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在一块比较突兀的地方的最高处，他站住了脚步。回头望了望来路，已经看不到远远的营区，也许是看一看有没有人跟从在后面，当他确信没有人后，才又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了最高处。面对着绵延宽阔的冰川雪谷，崔部长的身形像是突然颓萎了下来，瞬间里，那个高大威武的个子在高处显得孑然孤立，只是一个无靠无依的影子！
         落日的余晖在他的脚下盘桓着，东面的冰山上还是火一样的雪景，就像是哭泣着带血的眼睛。
         面对着无垠的冰川，面对着博大的苍原，崔征程仰头失声痛哭，卫-----儿！卫儿------啊！爸爸来看你啦！你-----在----哪儿-------！
         空荡荡的雪谷把这苍凉悲恸的哭喊拉出很长很长，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回荡着，爸爸---来----看---你---啦！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哪儿-----？
         这就是冰川雪谷留给他的回答。在这黄昏的冰天雪地里，他孤单的身影是那么的无助，那么的凄凉！如同失去了仔兽的雄狮，在惨痛的哀嚎着，震彻雪谷！
         哭喊了几声后，就不再有声响。那个身影便凝注着远方的雪山，雕塑般地伫立着，几乎和黄昏的灰暗融合在了一起。
         这就是我们可敬可爱的军人。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也是有情有爱有血有肉的凡人，在人前他们从不怯懦从不表露，而在孤身独处的时候，才会将心中的苦闷，心底的哀伤嚎啕给博大无穷的苍天黄土。留给人们的依然是刚强，藏在心底深处的是无以弥补的哀伤！
         这就是我们平凡而又伟大的军人。
         在几百米的不远处，隐匿着的两个战士，不能出来相劝，不敢哭出声响，把脸埋在双手里低低地啜泣呜咽，为逝去的可爱的兄弟，为了战士的慈爱又可敬的父亲，为了英雄的中国军人们。

         直到快要掌灯的时候，默默站立了很久的崔征程才回身慢慢地走下了高处，顺着来时的路慢慢地往回走。
         快到营区的时候，可以看到营区门口的岗哨楼的灯光。崔征程马上就像变换了一个人似的，那佝偻的身影又挺直了起来，风衣下的骨子依然是那么坚强，那么有力，永击不倒！
         后面暗地里跟着两个战士又是一阵的泪眼模糊。
         李伯奎师长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命令孙启波，集合全连人员出去寻找崔部长！
         连队的人员刚刚集合完毕，门卫跑进来报告说部长回来了。果然，就看见崔征程迈着步进了院子，看见列队的士兵们，快步走过了，脸上带着微微的歉意说，没事儿！说过没事儿的！耽误大家吃饭了，对不住！
         李伯奎看到了崔部长安然无事的回来，才把嗓子眼儿里的心咽回肚里，你可算是回来了！就等着你回来吃饭呢？
         晚饭后，李伯奎师长又让指导员孙启波给崔部长安排一个舒适的住处，说是部长会处理完这边的事儿再走的。孙启波明白，就是等着另外两个战士的家属来，处理完善后再走的意思，立刻就吩咐人去办理！
         崔征程听见了，伸手阻止了他，孙指导员！算了吧，大家都别忙活了，我稍微在这而歇一会儿，今晚上就走！
         师长李伯奎一愣，今晚上？那---那---，部长你不等-----等---？
         崔征程轻摇一下头说，都这样了，看也看过了，心也安了！连队里都忙乱的不行，我也就不在这里添乱了！等人家的家属来过后，你们好好安慰说明，尊重人家的意见，我这里好说，该怎么处理就让孙指导员他们处理吧？
         车开走了，上面载走了崔卫的爸爸崔征程部长。
         指导员孙启波想召集全连人员列队给部长送别，崔征程不让，说别再麻烦战士们了。于是，除了门口执勤的两个战士，只有孙启波泪眼模糊地看着车尾的小红灯越去越远，消失在冰川的黑夜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孙启波在院门口，呆呆地望着深深的黑暗站立了好久，直到通讯员来喊他，才垂着头默默转回身来。
         冬天的雪谷黑的很快，仿佛也在为自己的过错而羞愧，心伤地过早就拉上了帐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