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路标 第一章

        高原。
这里正处在被誉为“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偏中南缘。南面是连绵起伏的喜马拉雅山脉群，在京城赤日如火的七月，这条山脉的衣服仍然是素裹银装，冰凝雪盖。北面是千余公里长的喀颜昆仑山脉的支麓，这两面的山脉似乎都在遥相呼应，都已身穿白雪为豪。
        时值寒冬。
        连日来的西伯利亚寒流经新疆南下入侵藏区上空，雪又降下了不少。除了雪，你很难发现什么别的东西。翻越过一道海拔约为5312.5米的峰岭，就会看到一条很平坦很宽阔的山谷，在这群山中曲蜿延伸，一直钻进了遥远的有两道山脊的夹缝儿里。
        顺着山谷西去，在一个小山坳里，有一片成排的小房子。这是雪野中唯一的景致。小房子里驻扎着一个国防线缆守护连，他们守卫着藏中通向藏北和藏西的两条重要的地下线缆，守护里程从连队东西各二十公里。每周总有两次，两队各十个或八个的全副武装的战士从小房子开始兵分两路，向东向西沿着一尺多高的缆碑走下去，夜幕时分，又原路返回来，消失在这片小房子里。
        自从电缆铺设在这条大山谷里后，这片小房子就建起来了，来了许多兵，说是一个连队，保护守护地下电缆的。几十年过去了，小房子里的兵们来了又去了，去了又来了。可是，每周两次的定期沿线巡逻却从没改变过，不管有没有风雪，总还是会看到两队人穿着厚厚的皮棉衣在冰原雪谷里远去了。
        在没有大风的日子里，小房子里会走出来几个战士。他们手里拿着扫把，扫去房屋前面的雪，并顺着山谷的路扫出去很远。这样好让每周一次送粮送菜的团里大卡车更容易地爬上来。然而往往是，前脚扫完，一夜之间遍地又是洁白。没有大风，再扫。
        冬天的这里，几乎是风雪天天。


                                 第一章
        指导员孙启波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那口米粥咽下去。他的喉结还在上上下下地动，很难受的样子。手中的两根筷子在四个盘子里拨拉了过来又拨拉了过去，也没有夹起一点儿新鲜的菜叶来。盘子里仍是发黑的萝卜丝，干巴巴的，像是要析出白色的盐分结晶出来。他夹了一根很细很细的送进嘴里，砸巴了两下嘴唇，极不情愿地又灌了一口粥，含在嘴里咕噜了几下才又咽下去。看看对面的连长郭剑正吃得津津有味，把筷子往饭盒里使劲儿一戳，老郭，你也真能咽得下去？
       咽不下去，那又能怎么着！郭剑抬头看着孙启波。
       孙启波扭过脖儿去，透过食堂的窗玻璃往外瞄了几眼，像是发狠又像自言自语，你说老营长这人也真是差劲儿，昨天就该送菜上来的，今儿还没有影儿，这不是逞心让弟兄们受罪吗？这些臭烘烘的的烂萝卜丝，我十年不吃都不想它一回！
        郭剑的鼻子里嗤了一下，但没有笑出来，你不吃难道会饿我的肠子！注意啊，这是食堂，作为指导员说这样的话，缺乏水平啊！
        孙启波没有笑，转头就喊，小李子！
        到！一个还套着大白围裙的战士应着跑过来，指导员，啥事？孙启波指着饭桌上盘子里，还有没有别的菜可吃的？我可是吃了十顿黑萝卜丝了！
       小李子其实个头儿不小，身高一米八。他看看连长，才为难的说，营里昨天没往咱连里送菜，这萝卜丝也是没剩下多少了，要是--，他还要往下说什么，被孙启波挥挥手，你去忙你的吧，没事了！
       郭剑放下了碗筷，对孙启波说，营里今天肯定会给咱们送菜，顶多晚上就好了。忽而又想起了什么，老孙啊，今天十七号，又该巡逻了。
孙启波也说了句，是十七号，你带还是我带？
       郭剑思虑了几秒钟，你留在家里吧，带几个人把咱们的电视天线修整一下。前天大风刮坏了昨天也没有顾着修，今天的天气预报都没听着。不过，看样子，今儿的天气还可以！两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窗外。
       窗外，没什么风。这样的天气在这里可谓稀奇少见，只在头顶上的空中积聚着白蒙蒙的云层，在低低地向下压着。从营房的玻璃窗子向远处的山顶上望去，那云层仿佛已经压在了山脊之上，这不知是久藏未露的阳光要出来了还是大风雪的前奏。
        六班长袁由端着个饭盒子凑过来，自个儿拣了个凳子坐下来，看看连长又看看指导员，连长，要不，我也跟你们一块儿去呗？
        郭剑惊诧地瞅了袁由一眼，上次你们六班不是值过了吗？
       是值过了，袁由嘴角咧了一下，不是有特殊情况吗！
        郭剑瞪了他一眼，你小子脑子有病啊，这大冷的天儿去巡逻，你以为是让你当新郎官上轿呢？
        袁由嘿嘿了两声，轻轻摇摇脑袋，你看，二十五号我就要退伍了。现在还有一周零两天时间，这次是八班轮值，那我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走这天路了不是？
        郭剑看了孙启波一眼，都不说话。这样的天气，前天刚下过大雪，雪厚路滑更不好走。执勤巡逻还真是个受苦的差事哩！
        袁由看着连长、指导员都不吭声，接着磨叽，毕竟在这儿守了三年，都熟悉了。一样是走，最后再走一遍也是图个自个儿放心。再说了，今天的天气没风没火的，顺利的话，四个多小时就回来了。
        孙启波点点头，算是同意了，如果你乐意去也可以，多穿点衣服，路上小心照顾好自个儿，快退伍了，别磕了碰了，就不太好了！我们只希望把你们平平安安地接来部队，在平平安安地送回老家去，你知道的!
        袁由乐了一声，咱这么老的同志你们还不放心吗，干这活儿又不是三五次，十来次，至少也得上百次了吧，党还不放心我嘛！说完后，把饭盒子一抄跑出去了。
        郭剑和孙启波望着袁由的背影，摇头轻笑着，这小子，的确是个好兵啊！
        三排长史亮端个饭盒，晃晃悠悠地从食堂操作间里走出来。
        史亮！你看你像个啥玩意儿，吊儿郎当的。今天八班九班巡逻，你知道不？郭剑一看到史亮那种稀拉作风就来气。
        还用首长们操心？东西、装备都已经整理好了。你们说啥时候走，咱屁股一拍能马上就走！史亮嬉笑着看着连长和指导员。
       八点半。
        孙启波抬头看看头顶上灰暗暗的阴云，对郭剑说，老郭，这鬼天气，保不齐一会儿要下大雪哩？
       郭剑往天上瞟了一下，下雪还不是常事儿啊，早点儿去早点儿回呗！他转回头问史亮，人都到齐了？
       史亮一笑，多了一个六班长！
       郭剑把皮大衣上风帽带一拉，出发！
        十个人便鱼贯而出，出了营门。在营门口，郭剑扭回头来冲着孙启波喊，上午送菜的车要上来的话，晚上就包饺子吃吧，等我们回来吃个团圆饭！
        孙启波回应道，成，我安排吧，你们路上得紧赶，要不饺子皮儿也剩不下一个！
        郭剑心里说，你们敢！紧紧皮大衣，追赶队伍了。茫茫冰川雪谷里的几个小黑点儿越去越远，终于被洁白的银装埋没了。雪野里只留下几串脚印，顺着出谷的电缆线路向远处延伸着，延伸着。小小的连队营房也在视野中消失在山坳里，看不到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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