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大师叶嘉莹
5 b9 q4 J9 Y8 U3 Q$ ~) z2 d词从晚唐五代的“歌词之词”到北宋演变为“诗化之词”,但词这种文学体式需要有言外的深厚意思,因为诗歌有固定的韵律,许多感发的作用可以从声音里传达出来,词则是长短句,缺少一种声音的气势。所以好的词人写长调,不能够像写诗那样使气,而要以“情致”来表现他的好处。“致”就是一种姿态,“情致”就是你的感情和情意的一种姿态。 在长调里边,如果你没有含蓄,那么写柔婉的词,就会像柳永,什么“日上花梢,莺穿柳带”了,什么“终日厌厌倦梳裹”了,就只是平铺直叙地写一个美女,读起来就没有什么深远的意思了。苏东坡的《八声甘州》之所以好,因为它里边有很深层的意思,可是苏东坡还有一首《满庭芳》,全首词完全是大白话,完全没有言外的意思。那就不好了。 写豪放的词,除了苏东坡以外,还有一个人是写得最好的,那就是辛弃疾。在豪放的词人里边,一个是苏东坡,一个就是辛稼轩,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豪放之中不是空口说大话,而是有许多低回婉转,有许多挫折生活的背景隐藏在里边,所以能把豪放词写得很好。 一般的人没有苏东坡和辛弃疾的理想,没有他们的遭遇,没有他们的生活,只是在表面上做出一个豪放的样子而已。像苏东坡的“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有多少悲哀感慨挫折苦难才能写出来,那是何等难得的一个场合,何等难以预期难以再见的一个离别!倘若你写出这样的词,你不会忘记的。现在很多人没有很丰富的感情,找个题目就来作诗。 不能发生什么事情,比如说人造卫星上天了,赶快写一首诗来庆祝,大家就纷纷都来写这个题目。其实如果你是一个制造人造卫星的科研工作者,你经过了多少科学实验的艰苦工作,今天终于发射上去了,你如果在词里边把这所有的经历、所有的挫折、所有的感受都能够蕴藏在里边,它就会是一首好的词。你什么都没有,只因为这是应该歌颂的,就你也歌颂,他也歌颂,报纸上千篇一律,都歌颂卫星上天,这样不会有好词的。 那么,现在一般人要写词,怎么办?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用人工。你不要一口气就是“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不要这样直说,你要把它写得含蓄一点,写得隐藏一点,制造出来一种深度。本来没有深度,但是你给他拐一个弯儿,造出一种曲折的深度来。这就是后来为什么有了周邦彦的词。 我这样说,好像是对周邦彦不尊敬。其实在《人间词话》里边王国维对于周邦彦也并不十分尊敬。他曾说周邦彦这个人没有品格,没有气骨,说他的词和欧阳修的词比起来有淑女和娼妓之别。可是王国维写完《人间词话》以后,过了几年又写了一本书叫《清真先生遗事》。“清真”就是周邦彦的号,他又写了一本书,讲周邦彦的,在这本书里他说,要在宋代词坛中找出一个像杜甫一样集大成的人,“非先生”莫属,除了周邦彦,没有人能担当得起。 (本文内容摘编自叶嘉莹先生的《人间词话七讲》,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