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妈妈也会很温柔——巴赫的曲子太难,考级又非要考,我学得太吃力,妈妈也会抱怨,“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人写出这么复杂又不好听的曲子。”两个人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读”,好不容易弹顺了,都会觉得如释重负。 在往后的很多年中,每当有人问我“你喜欢弹琴吗?”“喜欢。”这个答案就只是说给妈妈听的。 怎么会有小朋友喜欢这件枯燥、乏味又痛苦的事情呢?那时候的我着实难以理解。 琴凳上的童年 爸爸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我会被反锁在家里,要完成当天的“任务”。有的时候只是锁一个晚上,寒暑假的时候会是一整个早晨或者下午。虽然寂寞,却是我难得的休闲时间。 在闭锁的空间里,我弹五分钟琴,转悠五分钟,翻翻童话书,和自己说说话。电视是不敢看的,因为电视机会热;玩具也没什么好玩,拆来拆去不过就是那么几个。 有那么一两个暑假,也有同学来找我,我没有钥匙出不去,她也进不来,两个小姑娘就坐在地下,隔着房门聊天,我不时看看表,提醒她:“你得回去了,我妈要回来了。” 来外婆家过暑假的表哥们也会来找我,但只是为了拿我爸妈的“小霸王红白机”——他们在门口求我偷出来给他们玩,我爬上卫生间的洗衣机,打开卫生间高高的小窗户,把游戏机盒子艰难地递给窗户外面叠罗汉式的两个哥哥,然后羡慕地看着他们离开。 更多的时候,我只是趴在阳台的窗户上发呆,看着外面偶尔飞过的鸟,和更少的人从家门口像是废墟一样的荒地上经过。沙尘暴吹过的时候,闭上眼睛,我总感觉自己听到了海的浪涛声,“沙漠的尽头就是大海呢!” 我不止一次闭上眼睛,想象自己住在一栋海边的房子里,穿着公主的纱裙,听见真正的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 每一次在亲戚和朋友面前的“表演”,都会出大大小小的差错,我很紧张,我讨厌弹琴给别人听。 每一次想要在小镇另一头的外婆家和表姐再多玩一分钟,都会被妈妈拉上自行车后座,满含着不舍和泪水离开。 每一次被钢琴老师指责曲子出错太多或不够熟练时,就像负担了某种沉重的罪名。离开老师家的那一刻,我知道无休止的责骂又要开始了;极少数的,在课上受到了夸奖,我总是小心翼翼地观察妈妈的表情,如果老师关上门后,妈妈说:“今天还不错。但老师说的其他问题,你还是要注意……”这才代表我真的可以露出轻松的表情了。 想来,这个过程我们都很辛苦,可哪儿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轻松获得的呢? “疯女人带着娃娃去银川学琴”的故事延续了五年,我家终于搬到了银川。考过六级,妈妈再也认不清愈发复杂的五线谱,我也不再需要她从头盯着我弹到尾。八级的曲子很好听,九级好难,十级我不太有把握……这些问题随着初中青春期的叛逆变得非常模糊。 忽然有一天,钢琴老师在妈妈数次征询意见之后,明确地说:“这孩子不适合搞钢琴专业!” “太让我失望了!我觉得自己过去近十年的重心完全放错了位置。”妈妈无比惋惜,“女孩子学个艺术,多好!又轻松又温柔!” 我的手太小,即便付出比正常孩子多达数倍的努力,同样的曲子我依旧弹得非常吃力。“肖邦的九度都够不到,怎么学专业的。”这是我的“硬伤”。妈妈一直忽略了这一点,最终我偏离了她的规划——上音乐学院附中、考上北京或者上海音乐学院钢琴表演系,那样的话,既不像妈妈学理科那么辛苦,又不像爸爸学文科那么枯燥。 我在妈妈的失望中“仓皇”地读了高中。不记得从哪一天开始,钢琴课也就这么停了。 高一时,一次我有机会在全校同学面前弹《悲怆》。下面很吵,所有人几乎都在聊天,对于我的曲子似乎毫无兴趣。我记得自己还化了妆,一直很紧张,感觉每一双眼睛都在批评自己,感觉总有某一个乐句我没有处理好。这种感觉很糟糕。 事实上,那天难得地没有出错。 后来的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妈妈,我发现学校的钢琴放在什么地方了!竟然在一个阶梯教室里面,晚上偷偷去弹琴,合唱团的师姐问我,要不要来合唱团当钢伴,我想去呢!” “妈妈,学校钢琴比赛,我进复赛啦。” “妈妈,钢琴比赛我被刷掉了……有个师姐弹了肖邦那首特别难的练习曲,好好听啊!” “妈妈,我在教会当了司琴。有人在教堂结婚,我弹了婚礼进行曲!” …… “妈妈,公司附近的琴房都好远,我好久没去了。” “妈妈,我想弹琴。” 在我意识不到的某一年的某一刻,我忽然和以前的生活和解了。 我无比感激童年的每一首钢琴曲的学习——从维也纳古典乐派到浪漫主义,让我在往后学习文学、艺术、历史中,不断彼此影响和融通;感激童年无数枯燥乏味的练习,让所有的技巧成为我的肢体与记忆不可磨灭的一部分;感激那些独自在家的日子,让我早早地不那么惧怕孤独和别离,并在往后的生活中一直充满浪漫与幻想。 这种和解,或许也像我当初学琴一样,是无可选择的。可不和解又能怎样?我完全没法想象,抛弃了这段童年——或者说几乎是整个童年的全部——我会是什么样子。 当我如此向妈妈“告白”的时候,她只是说:“小时候管你弹琴管的太严了,我现在都觉得自己好傻。你会不会怪我?” 陪伴了我整个童年的钢琴。(作者供图)陪伴了我整个童年的钢琴。 大学毕业到北京工作,我租的房子里一直没有钢琴。 在过去的两年中,我只学会了一两首新曲子,是趁每年回家的那几天,断断续续学的。旧钢琴一直摆在新家的书房里,上面铺着雪白的蕾丝花布,琴身依旧闪着黑色的耀眼的光芒。 我最后一次给外婆弹琴是大一的暑假,我弹了德彪西的《月光》,外婆说:“真好听,好温柔啊!”那时候她正饱受癌症的煎熬。 我忘记最后一次弹琴给爸爸听是什么时候,大概去香港读书前,和他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我忽然跑回书房弹了我新学的曲子。厨房开着油烟机,我想他未必能听得到。 写这篇文章之前,我“采访”了妈妈,视频里面母女俩还没讲多久,眼泪就流了下来,这是我自己不管怎样都没法解释和安抚的情绪。 我快29岁了。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我想自己未必能有勇气和毅力像妈妈这样,付出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十年,日复一日地为女儿的一个“兴趣”辛苦奔波。 在视频里我数次想对她说:这么多年过去,我明白,自己最终收获的,远比曾经付出的多。感谢妈妈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话刚到嘴边,我就哽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