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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长大了,儿时的童谣却仍唱着“会干活的女孩嫁得好”
“××的屁惊天地,一屁崩到了意大利。意大利的国王在看戏,闻了这股气,感觉很满意。谁崩得臭,封他当教授;谁崩得响,让他当校长……”这段荒诞诙谐的顺口溜,尽管难登大雅之堂,想必不少人都在童年时期对着讨厌的人大声唱过。而更诗意恬静的童谣,则可能在某个月色温柔的夜晚浮现,“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交朋友”“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南塘。”……
可随着年龄渐长,我们却不曾想过,童谣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广为流传,耳熟能详,却带着“屎尿屁”的顺口溜能否算作童谣?“月光光夜光光”一类的字句除了朗朗上口之外,又蕴含着哪些文化内涵、带来了怎样的心灵慰藉?除了为儿童增加些逗趣时光,本土童谣的艺术价值究竟如何?儿时听闻的童谣,长大后我们能想起来的有多少,明确意识到某个作品对自己精神世界建构起了重要影响的又有几多?
儿童文学、性别与当代文学文化研究者王帅乃长期为“新京报小童书”撰写专栏,梳理点评已有中文版的凯迪克金奖绘本。1946年的金奖绘本《公鸡喔喔啼》(The Rooster Crows:A Book of American Rhymes and Jingles)是美国各地经典童谣的合集,王帅乃希望从这一绘本出发,从各个角度出发,比较美国童谣、欧洲“鹅妈妈童谣”以及中国本土童谣的区别,以反思本土童谣选集存在的问题,以及未来可能的发展方向。
左为1945年的英文版本。右为森林鱼引进的中文版。
我们传唱的童谣是否太浅显直白了一些?为什么童谣中的孩子没有姓名,他们的爷爷姥姥、姑姑嫂嫂却总频繁出现?当童谣中的男孩子欢乐玩耍时,女孩子们怎么总有干不完的活儿?曾经口耳相传的诗意童谣,如何在当下重新焕发生机?
正当年节之际,1946年这部金奖之作《公鸡喔喔啼》又是童谣集,便不大想把它写成学院派气息过于浓郁的稿子。完成一篇从头至尾介绍美国童谣背后人类学仪式意义或历史渊源的文章固然不错,却属这一文类批评的“常规操作”,或者我们可以不局限于这一本美国童谣,而是以此为契机在比较中讨论能为本土原创童谣选集的经典化做点什么。假如这个专栏(点击此处进入专栏)里有部分文章能以闲话而“不那么理论”的、探讨和寻问的方式完成,并可能在文章结束后还能“激发”或延续一些思考和“行动”——那么这本收集自美国民间的老童谣一定是极佳的选择对象——在这隆冬时节的温暖屋内,何妨抱着拥被谈天的安逸、围炉煮茶的散漫与热忱,对着或真实或想象的窗外大雪漫天,邀请读者同来“讲那过去(又或许从未过去)的事情”?
为什么我们没有较高
民众认可度的本土童谣集?
撰文 | 王帅乃
所谓“三国童谣”,在这里大致是指中、英、美三国已籍成“经典”的童谣。说是“大致”,主要是因为虽然“鹅妈妈童谣”的成书版本最早可追溯至1760年英国书商约翰·纽伯瑞出版的《鹅妈妈的旋律或摇篮曲》(已散轶),但其异文变体却遍布欧洲大陆。就连我们今天讨论的“起点”、美国童谣集绘本《公鸡喔喔啼》中也有不少同题篇目,如《围着玫瑰转圈圈》《扬基歌》《杰克·霍纳》《豌豆粥》《杰克和吉尔》《小玛菲特小姐》《矮胖子达姆普蒂》,等等。
《公鸡喔喔啼》英文版内页图。
在凯迪克金奖作品中,也有另一些颇带民间色彩的诗歌体裁文本。但读到《公鸡喔喔啼》这样的被称为“美国版鹅妈妈童谣”的汇集之作时,还是很难不去联想和困惑于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好像没有类似的较高民众认可度的本土童谣集,这究竟又是为什么呢?
原创儿童文学的学术研究和民间关注长期保持着分裂状态,对此,国内的研究同行可能已经见怪不怪了,譬如原创儿童小说在各类文体的学术研究文章中收割了半壁以上江山,但排除各类硬性或半硬性的“必读书目”要求的影响后,大部分作品的大众阅读认可度相当一般;而绘本正相反,市场表现如火如荼,但在学术研究领域,即使算上国外引进绘本,相关论文的搜索结果却寥寥,现有的研究大多集中在教育学和心理学而非文学或美术领域;至于童谣,则是两下里都无甚关心。或许只有初为父母的那几年里,人们才会将它们当作语音和识字训练的工具书放进自己的购物车,过后也就不再去注意它们了。
作为儿童文学的研究者,在写这篇文章时,我发现自己对于童谣这一文学体裁,特别是本土童谣,抱有许多“基底”性的困惑:除了为儿童增加些逗趣时光,目前市面上大多数本土童谣选集的艺术价值究竟如何?儿时听闻的童谣,长大后我们能想起来的有多少,明确意识到某个作品对自己精神世界建构起了重要影响的又有几多?如果答案是比较消极的,这是体裁本身的问题,还是编选者水平问题?假如是体裁问题,那么干脆安心地把童谣当作早教工具而丢掉将其作为精神彼岸之一的期许,我们是否会有些不甘和不舍?假如是编选问题,那么想必由审美水准较好的业内人士精心制作和编选一些本子后,前述价值和影响情况会较我们这代更好一些,但什么样的本子才是好的童谣本子?《鹅妈妈童谣》广泛而持久的影响力如果是后一种假设为真的注脚,那么它以及《公鸡喔喔啼》这样的本子可以在哪些方面给予我们一些参考?
这些问题,但求此文能探寻、摸索出一些答案的轮廓。
月光光,夜光光:
当月亮成为感受世界的基底构成
前些天翻开朱介凡先生编选的《中国儿歌》(朱先生师承黎锦熙和顾颉刚,这本书收集了1499首遍跨各省的中国童谣,保留了各地方言,五分之一来自各地府志、县志,五分之四为作者田野采录,1977年在台湾出第一版,不久前大陆有了本书的简体版。本书被视为中国童谣全面集成和研究的经典之作)时,读到朱先生在开篇即写“《月光光》的儿歌,是南北各地最普遍流传的”,不觉心念一动。
《中国儿歌》,朱介凡 编著,乐府文化 | 晨光出版社 2022年1月版。
专栏的上一篇文章正巧写的是那个要求国王父亲摘月亮的公主难题(我要摘月亮——如何用父爱解答这道史上最难“考题”?),也正说了“自古以来,不分中外地,人类似乎习惯于将自己千奇百怪的无法排遣的情思都一股脑地向月亮抛掷去”:母亲哄孩子睡觉唱的是“月儿明,风儿轻,树叶儿遮窗棂”;有不得志的兄长思念弟弟时要先问“明月几时有”;有人会在看见圆月时变身成狼释放野性;有长辫子女孩以月亮之名守护“爱和正义”;山地民族跳月祝祷安康幸福;《酉阳杂俎》里那颗不安的头颅必然是飞行于月下而不是一片黑暗之中;更不用说世界影史里那被炮弹击中的著名的月亮之脸(世界第一部科幻电影)。
朱介凡道,初时只以为那是春夏时节孩子们躲在户外游戏,月光下的世界如轻纱笼罩,童谣是为赞美月亮,后来知道它们只是借月起兴。其实,毋宁说“起兴”是更高级别的赞美,只有一种事物已然成为我们理解与感受世界的基底构成时,才会下意识地信手拈来:
月光光,夜光光,船来等,轿来扛。一扛扛到河中心,虾公老蟹拜观音。(广东五华)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南塘。(台湾)月光光,海光光,担担水,洗学堂。(湖南隆回)月亮月亮光光,牛儿吆到梁上,梁上没草,打到沟垴。(宁夏中宁)
另外还有“月光堂堂”“月亮圆圆”之类的变体,以及许多诸如“月奶奶”“月亮哥”“月光公公”“月亮爷”之类的童谣起兴在大江南北皆有流传,甚至我还记得十多年前曾有部《聊斋奇女子》电视剧以“月高高,星寥寥”为片尾曲的起兴开头,其旋律、配器,加上粗犷苍凉的男声演绎,与《聊斋》的“月下生鬼气、江边绕孤魂”十分匹配。到如今,剧情如何以及歌词后文都已经忘了十之八九,唯有这一起句印象最深。
类似的还有“秋雁两行江上雨”,这都是起笔已开气象教“意境全出”的例子,虽然后继乏力,再没有超过开篇的,但能让不少观众因为一个句子记住整个作品许多年,对作者也算是份光荣与慰藉。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散步咏凉天,幽人应未眠,在全人类共享的对月遐思经验上,我们更有一份蔓延几千年的古典美学传统。假如有一部能成为经典的《中国童谣》,我想,其中一定要有一些像“月光光”这样近乎“母体结构”般有力量亘穿千年永远鲜活,并散落、融入到山南海北每个中国人肌体和神髓里的意象与句式罢。
《中国儿歌》实拍图。
重新定位“童谣”的范畴:
以一中一西两首童谣为例
童谣的定义到底是什么?是否必须为民间流传而非作家创作(哪怕文词既简单又有韵律,且在民间特别是孩子中间已经有一定的传唱度)?这个问题的缘起可以一中一西两首作品为例来讲。
《布里格斯鹅妈妈童谣金典》,[英]雷蒙德·布里格斯 著/绘 李晖 译,乐府文化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1年6月版。
其一是1966年获得凯特·格林纳威奖的《布里格斯鹅妈妈童谣金典》内一首《迷失的逗号I》(为方便后文说明,在李晖原译的基础上有微调):
迷失的逗号I一只孔雀如我所见尾巴像在燃烧,一颗炽烈的彗星如我所见落下冰雹,一团云朵如我所见有常春藤卷曲环绕,一棵坚定的橡树如我所见匍匐在地面,一只蚂蚁如我所见吞噬一头鲸鱼,一片狂暴的大海如我所见满溢啤酒的泡沫,一只威尼斯玻璃杯如我所见十六英尺深,一口井如我所见盛满人们哭泣的眼泪,他们的眼睛如我所见在一团火焰之中,一所房子如我所见像月亮一般高又高,太阳如我所见在午夜十二点,看见这奇妙景象的人被我看见。
相应的英文原版:
Missing Commas II saw a Peacock(,) with a fiery tail,I saw a Blazing Comet(,) drop down hail,I saw a Cloud(,) with Ivy circled round,I saw a sturdy Oak(,) creep on the ground,I saw a Pismire(,) swallow up a Whale,I saw a raging Sea(,) brim full of Ale,I saw a Venice Glass(,) Sixteen foot deep,I saw a well(,) full of mens tears that weep,I saw their eyes(,) all in a flame of fire,I saw a House(,) as big as the Moon and higher,I saw the Sun(,) even in the midst of night,I saw the man(,) that saw this wondrous sight.
这首诗非常有趣。我在原文中打了括号,我们先假设文中的逗号不存在并对照中文版来读,不难发现其遣词不俗,意象风格瑰丽,行文弄句也颇优雅,比起文风质朴的地道的民间文学,它更像是文人诗作;给它分音步后更能看到,这是一首近完美的拟英雄双韵诗——严格遵照每行为五音步抑扬格的韵律,双行对偶押尾韵,两行换韵且全文只间隔重复了一处,就连文风都带着一些英雄诗般的悲情雄壮。
《布里格斯鹅妈妈童谣金典》内页图。
之所以说它是“拟”,主要还是因为本诗既短又显然带着些怪诞和游戏意味,与其说它是严肃崇高的端正史诗,不如说它更像亚历山大·蒲柏对这一文体著名的仿拟、讽刺使用;另外,据《牛津童谣词典》记载,这首诗最早能溯源到1665年的《卡洛琳的摘录本》里(除了其中一句有差异。这类摘录本一般内容混杂,可能有文学段落、俏皮话、素描、字谜等等,主人很可能会将它们携带至社交场合),而最完整的版本可以溯源到1671年的《威斯敏斯特闹剧,或宫廷和剧院最新歌曲和诗的精选集》(Westminster Drollery, or A Choice Collection Of the Newest Songs& Poems both at Court and Theatres),这是一本标注由“ a person of quality”(十七世纪时,一般指上流社会者)收集编写的混杂型诗集。从上述对文体创作的分析和来源看,这首诗确实很有可能是当时的文人或艺术家戏仿“英雄双行体”的游戏佳作。
现在我们把逗号加回来再读,也就是从一行的后半段到下一行的前半段为一句,诗义便有大不同。
“寻回的逗号”版:
一只孔雀如我所见,尾巴像在燃烧,一颗炽烈的彗星如我所见,落下冰雹,一团云朵如我所见,有常春藤卷曲环绕,一棵坚定的橡树如我所见,匍匐在地面,一只蚂蚁如我所见,吞噬一头鲸鱼,一片狂暴的大海如我所见,满溢啤酒的泡沫,一只威尼斯玻璃杯如我所见,十六英尺深,一口井如我所见,盛满人们哭泣的眼泪,他们的眼睛如我所见,在一团火焰之中,一所房子如我所见,像月亮一般高又高,太阳如我所见,午夜十二点,看见这奇妙景象的人被我看见。
中国古代有回文诗,文人常以此炫技或游戏,比如著名的“赏花归去马如飞”。上面这首《迷失的逗号 I》可以说是英文版的“叠字回文诗”,或者我们可以像玛格丽特·阿特伍德那样叫它“诡计诗”(a trick poem)。
像这样曲折环复的诡计诗也更像是文人琢磨文字后的设计而不像是民间天然生成。然而,《威斯敏斯特闹剧》是被归入“民谣”书籍类的选集;19世纪的时候它已是女孩们日常文字游戏时的“道具”;在当代,雷蒙德·伯里格斯也将其收入了《鹅妈妈童谣金典》里。凡此种种,似乎可以说明至少在英国,对童谣的创作者/来源身份的规定并不那么严苛,只要孩子们愿意接受,即使其遣词造句比民间口头文学要文雅复杂一些,也完全可能被收入“鹅妈妈童谣”这样我们一般认为是收录“正宗民间口头文学”的文集里。
而这与我阅读国内各类童谣集后的体验非常不同。
不论是朱介凡收集的《中国儿歌》(朱介凡在序言中确实解释过何以将书命名为“中国儿歌”而不选用“童谣”一词,最主要的一点是他定义下的童谣重在政治性,少与儿童生活相关),抑或出版于1996年的郁宁远从全国征集到的数千首童谣中选编的《中国童谣》,还是新近出版的较系统全面的《中国传统童谣书系》或市场反应相对较好、各类以“老童谣”为关键词命名的童谣集,编选者似乎都将目光集中在单一体现语言浅显、文意与结构单纯、方言特征较浓的短作品上。
我想,这很可能是造成我们的“童谣”难以成为深层精神给养的原因之一,一味追求浅显直白易于理解,对浅语背后是否承载值得反刍的意蕴却缺乏要求。我们一再说好的儿童文学是“浅语的艺术”,并非只有“浅语”而无“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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