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扯平（新人文小品小说）

li_jx · 发表于 2017-8-31 03: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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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学士吴俨，家巨富，因拒绝权宦刘瑾索贿，遭刘瑾矫旨攻击“帏薄不修”，也就是家庭生活作风有问题，被迫退休。

吴俨有吴沧州、吴霸州两个儿子，性情各不相同，吴俨与沧州更谈得来些。他对沧州说：“家中薄有资产，你虽好学，却不必出去做官。如今翰林学士，也不过是个闲职。当初，唐太宗曾起文学馆，以杜如晦、房玄龄等十八人为学士，命阎立本绘《十八学士图》，最见轶群之材得遇圣明不世出之主的兴盛景象。故多效仿之作，无非寄托士人期盼躬逢明君、辅弼王权之意。可惜本朝初立，便杀戮功臣，使国家元气顿失。如今权奸当道，士人一发萎靡了。‘十八学士图’也渐渐偏于琴棋书画的文人雅兴，少了唐人的恢弘气度。”

吴俨谢世后，二子分家析产。沧州好风雅，多得了些文玩字画，霸州则多要了几处田产房屋。

书房依旧挂着吴俨手书的对联：

鉴藻要知颠末在

丹青只论古今非

吴沧州每日在书房里吟诗写字，把玩古董，却也怡然自得。

一日，吴沧州翻阅聚宝堂书画清单，见有唐人《十八学士》袖轴一卷，想起父亲生前议论，很想瞻仰这一前世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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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宝堂老板开出了令人咋舌的高价。吴沧州说太贵，老板说：“哪里贵了？十八学士，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平均了算，一人摊不上几个钱。”

吴沧州说：“依你这算法，当初画家画二十八、三十八学士，岂不更值钱？”

老板说：“谁让他不画呢？《清明上河图》贵，贵在哪里？不就因为上面人多嘛！”

吴沧州并非吝惜银子，但听不得老板这一派俗论，就没买他的画。

3
许是聚宝堂老板为自高其价放的风，吴沧州想买《十八学士》图的消息传开了。有个朋友的朋友找到吴沧州，说他祖上传下一幅宋人的《十八学士图卷》，有许多名家题跋，价值不在聚宝堂的之下。

吴沧州一看，引首、拖尾果有不少题跋，他最喜陆游所题“东征归来脱金甲，天策开府延豪英。琴书闲暇永清昼，簪履光彩明华星”，当即买下，并折简广邀名士来开赏画雅集。

画卷展开，一个即将入闱的秀才便说：“万幸，万幸！昨日小弟去千佛寺抽签，签上写的就是‘风恬浪静好行舟，高歌鼓舞乐悠悠；四皓八仙齐畅饮，十八学士登瀛洲’，和尚说是功名大吉，小弟还有些疑虑。今日复见十八学士，便是不中，也是高兴的。”

众人附和道：“吉兆连连，一定高中！只是富贵之日，别忘了孝敬沧老购画之资。”

吴沧州说：“钱是小事，这样的真迹，流传数百年，足发思古之幽情，才是真的高兴。况且仅以五百金购得，岂不便宜？”

众人道：“便宜，便宜！每个学士不到三十两，哪里寻来？”

吴沧州听他们谈画，说的都是功名富贵，又与聚宝堂老板一种算钱法，便不言语了。

众人出来，路过巷口，见有人持一幅《十八学士图卷》来卖，恰与吴沧州家的一样，要价只有吴沧州所购的百分之一。

众人又一番说笑，并不去对吴沧州说破。说破了恐以后就没雅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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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吴霸州，富贵不减沧州，开了许多店铺，家里堆满了各种财物，一向看不惯兄长撒漫使钱，整日让一群呆名士耍弄了。名士们自然也瞧不起他。

吴霸州有些愤愤不平，心想左不过是些褪色字画、破损书页，那里就高了他低了我？他找到聚宝堂老板，问：“那张什么十几个学士的图真的要一千两银子吗？”

老板说：“恕不二价。”

吴霸州拿出一大包银子，对老板说：“这九百九十九两，是买画的价格。”又拿了一块明晃晃的银子道：“这一块比一两还多些，算是另外奉送的一碟菜钱。”

老板一拍书案道：“霸兄真霸气！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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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霸州买下《十八学士》袖轴后，办酒席宴请兄长和素日鄙薄自已的名士。

名士中有清高的说：“何必相与那种俗人。”又有人说：“他俗自俗，酒却不俗，会会又何妨。”众人连说高论通论，一齐来到霸府。　

酒过一巡，吴霸州提起书画，众人不免嗤笑。一个道：“我昨日听过一个笑话，一俗汉造一精室，室中罗列古玩书画，无一不备。客至，问曰：‘此中若有不相称者，幸指教，当去之。’客曰：‘件件俱精，只有一物可去。’主人问：‘是何物？’客曰：‘就是足下。’”

吴霸州知是取笑他，倒也不恼。待众人笑过，他从内室取出袖轴来，说：“俗汉今日添了一幅画，请诸位过目。”

《十八学士》袖轴渐次展开，众名士惊呆了，挤上来细看，但见十八学士，个个神采奕奕，端的非沧府赝品所能比。　

吴沧州也不由地惊叹道：“吾弟今日方可与素之鄙俗扯平。”

吴霸州将袖轴卷起，缓缓说道：“这却不是扯平的法子。俗汉刚起了个园子，里面有许多亭台楼阁要题匾额对联。明日哪位题得一处，《十八学士》就由他看一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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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名士从霸府出来，议论纷纷。一个说：“正是好汉无好妻,赖汉娶美妻。偏这等俗人能霸占尤物。”另一个说：“我是不会去给他捧场，没得折了自己的名头。”又一个说：“他请我们题词，却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搭台，我们唱戏。百年之后，谁晓得他吴霸州是什么东西？倒是各位的才情可借花园流芳百世。”

次日，众名士不论随和不随和的，齐聚霸府新园，各逞其才，匾额对联一时都有了。

吴霸州说：“诸位尽兴，我却还有个主意。诸位看这画上，除了十八学士，还有美人弹琴唱曲。本城青楼也多有歌妓，个个标致，你等何不一一品鉴。如今茶花正盛，选出十八学士茶花，岂不比古画更加风流？”

众人朗声喝采道：“原来令兄雅得那样俗，霸老却俗得这样雅。今日真将雅俗扯平了。”

吴霸州笑道：“瞎扯，瞎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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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花大会，热闹非凡，也难细表。

众人都道吴霸州破费了，独有一人道：“他何尝破费了？这些青楼都是他开的，艳姬佳丽，一经品题，生意必然红火。他才是又搭台，又唱戏，我们不过是跑龙套而已。”另一人接着说：“管他谁搭台谁唱戏，我们不花一个铜板，酒也吃了，诗也做了，又得亲近群芳，还要怎的？我劝霸老将此次品花酬唱刻个集子，他也答应了。日后若有人论起你我的诗酒风流来，倒少不得先要表彰霸老的功德呢。”

8
吴霸州的园林取名“平园”，后来成了当地文物保护单位和四星级景区。旅游局长嫌“扯平”之义太俗，便让秘书在起草景点介绍的铜牌时，写上“平园”取意于平安、平静。园中又有十八株山茶花，号称十八学士茶花，花开时节，更是游人照相必取之景。唯《十八学士》袖轴早不知所终，园中销售的是一种近人所绘的瓷板画。

2017年8月29日奇子轩

附  记


   本篇素材出自明郎瑛《七修类稿》卷四十四《十八学士卷》：

宜兴吴尚书俨，家巨富，至尚书益甚。其子沧州，酷好书画，购藏名笔颇多。一友家有宋宫所藏唐人《十八学士》袖轴一卷，每欲得之，其家非千金不售。吴之弟富亦匹兄，惟粟帛是积。清士常鄙之。其弟一日语画主曰：“《十八学士》果欲千金耶？”主曰：“然。”遂如数易之。而后置酒宴兄与其素鄙已者，酒半，故意谈画，众复嗤焉，然后出所易以玩。其兄惊且叹曰：“今日方可与素之鄙俗扯平。”吴下至今传为笑柄。

吴俨致仕事见《明史纪事本末》卷四十三《刘瑾用事》：“［正德］三年春正月，刘瑾令朝觐官，每布政司纳银二万两。考察朝觐官，既上奏，翰林学士吴俨家故富，刘瑾尝有所求，俨不与，御史杨南金者，都御史刘宇廷挞之，不堪辱，养病去，瑾矫旨缀奏尾，曰：‘学士俨，帏薄不修，其致仕。御史南金，无病欺诈，其为民。’”

吴俨联语截自《吴文肃摘稿》卷一《次石田观画韵》：“锦标玉轴家家重，任耳人多任目稀。鉴藻要知颠末在，丹青只论古今非。山居幽寂柴门迥，溪渚萧条野鹜飞。忽忆平南渡江日，仓黄七帖尚藏衣。”

陆游题跋截自《剑南诗稿》卷一《题十八学士图》：“隋日昏曀东南倾，雷塘风吹草木腥。平时但忌黑色儿，不知乃有虬须生。晋阳龙飞云滃滃，关洛万里即日平。东征归来脱金甲，天策开府延豪英。琴书闲暇永清昼，簪履光彩明华星。高参伊吕列佐命，下者才气犹峥嵘……”

《玉皇大帝灵签》俗间广为流行，产生时代不详。签诗“风恬浪静好行舟，高歌鼓舞乐悠悠；四皓八仙齐畅饮，十八学士登瀛洲”即其第二首。

撷入本篇的还有詹景风《东图玄览编》卷二所载文徵明事：“太史（文徵明）曾买沈启南一山水幅悬中堂，予（顾汝和）适至，称真。太史曰：“岂啻真而已，得意笔也。顷以八百文购得，岂不便宜。”时予念欲从太史乞去，太史不忍割。既辞出，至专诸巷，则有人持一幅来鬻，如太史所买者。予以钱七百购得之。及问，鬻与太史亦此人也。”

笑话径用《笑林广记》之《讥刺部•相称》：

一俗汉造一精室，室中罗列古玩书画，无一不备。客至，问曰：“此中若有不相称者，幸指教，当去之。”客曰：“件件俱精，只有一物可去。”主人问：“是何物？”客曰：“就是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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