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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春蚕 (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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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ghifi 发表于 2016-10-19 23:33: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傻蛋说,蚕宝宝破壳了,毛茸茸的。那时候我还在床上,迷迷糊糊听见这么一句,起来后,他已经离开了,带走了属于他的一切。

我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你要知道,那傢伙捣乱了我的美梦,那真是一个不踏实的夜晚。以前我烦躁的时候,半夜里想找人说说话,他却睡得像一头死猪,还打着呼噜,根本就喊不醒。昨晚,他失眠了,用笔挑拨我的眉毛,我在梦里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睁开眼看见他头发蓬松表情猥琐,着实吓了一跳。他说什么要给我画眼线,他说阳光亮瞎了他的狗眼。

今早醒时,我看到一种扑面而来的空虚,很多东西都不见了——李小龙的大幅海报,三双球鞋,两箱子英文唱片,一柜子书,若干瓶酒。而留下来的却是那些锅碗瓢盆与油盐酱醋,还有一面镜子,因为撕不下来,镜子中间倒是还留有龙哥的两根手指。傻蛋常对着龙哥挥舞拳头,有时跳起来飞踢两脚,落地中还“啊啊”几声算是收尾。
这让人难受,去拉窗帘中,我想起傻蛋頽坐时的情形,他低垂着头,双手捂住眼睛。我本想弄明白,在昨晚那个断裂的梦里,我到底将有怎样一番奇遇。然而,随着窗帘一点一点悬空,阳光一股脑儿拥进来,仿佛还带着欢呼声,我的双腿像傻蛋说过的那样奔跑在金色的麦浪中,脱离了身体。当然,这是一种傻蛋式的幻觉,其实我纹丝未动。他说幻觉支撑我们活下去。就汉语的用词而言,我跟他争辩过,他仗着自己是中文系的,洋洋得意,坚持使用“幻觉”一词并且列举了种种理由,最紧要的一点是富有诗意,芬芳的诗意。我被他说得晕晕乎乎,抛开了“错觉”,“想象”,“希望”,“理想”“梦幻”等词语,勉强同意了他的说法。然而,有一回我带新结识的女朋友去一咖啡厅,却听到了这么一首歌——《幻觉支撑我们活下去》,我当时挺讶异的,不明白怎么回事。不料女朋友还知道些情况,她告诉我那是一个叫周云蓬的民谣歌手的作品。后来百度一番,才知道那姓周的家伙是个瞎子,不过那家伙却带着把吉他,混遍了大半个中国,令人敬佩。但我没有拆穿傻蛋,毕竟我们做了十二年兄弟,他看上了那个女朋友,我也没有多说,因为他俩似乎聊得更欢畅。其实我们也有很多共同的兴趣爱好,就比如说都喜欢打球,喜欢唱歌,喜欢游荡,喜欢看电影,喜欢打牌,喜欢吹牛,喜欢女人等等。而且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奋斗目标,那就是解出一个未解之题,虽然他立足在语言学上,而我立足在数学上。
拉起窗帘后,我就有了那么一些幻觉:张开双手,奔跑在金色的麦浪中。幻觉,多么不可思议,我在南方的一座小山上,却突然像是去了一趟北方,脑海里出现了一片麦地,哗啦啦呀随风摇曳。这或许不仅仅是因为我曾嚼过麦子地,也因为傻蛋经常念一些咋咋呼呼的句子,比如“在青麦地上跑着,雪和太阳的光芒。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的光芒与情义。”只不过,我所想的麦地是金色的,或者是红色也好,反正我觉得那应该是有些血脉喷张的意思。
傻蛋也有一些属于自己的句子,他说我们要去寻找一个理想的栖居地。作为兄弟,我跟他一起租住到半山上来了。他说这地方空气清新,树木高大,处闹市而能静,每天早上都可以听到鸟叫声。当然,他说的确实不错,但我另外考虑到的是,学校就在山脚下,花个几分钟就能走到上课的教室,方便。就这样,我们彼此扶持,也各取所需。不过,刚开始我还有点不适应,因为蚊虫太多了,先不说要平白无故地流失不少鲜血,就说有一回炒菜吧,一条肥虫直愣愣地掉在我手臂上,幸好女朋友没有看见,我抖了抖又接着炒,傻蛋却在一旁笑弯了腰,大呼肥虫君是天上的馅饼,是生活中的亮点。而现在他离开这里了,留给我柴米油盐。我却离不开。离不开,不只是因为毕业论文。应付,我也早就厌倦了。除了解题之外,有时我也会看一点他扔在桌子上的书,然而他的困惑似乎远远比我多些,据他说,有些问题并不是因为无解,而是解太多了。他绕了一大堆,还举出不少例子,但往往还没能讲好,他就懵圈了。其实,我知道他要表达的是什么,在数学里面,无穷小和无穷大的性质是一样的,都是假设于某种不切实的情况,最后只得借用符号来作结论。所以,数学里的解会存在,并且可以是唯一的。然而,不论是站在哪种学科的立场上,无解和解太多的性质是相通的。


真是操蛋,一切运动着的,都不动声色。
窗帘拉到鼻梁处时,我有些紧张,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仿佛阳光就真的是一把明晃晃的刺刀。我记得我骂过傻蛋后,蠕动着又睡去了。现在,我开始体会到了他的痛苦。试想,阴雨持续了两个月,他幽闭在一个小房间里,天昏地暗地写作。他压抑着心底的渴望,蓄足了热情卯足了劲,却支配不了文字,就正如我最近也终于发现,我支配不了数字。我们支配不了各自拿手的武器,反受其累,不管那是命运还是现实还是思维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无能为力总归是一件痛苦的。据说,他有几次梦见了阳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承受着白昼的压迫。总是阳光啊,高中时候,语文卷子上曾有一命题作文为“东方红”,傻蛋这家伙就画上日出和日落。说到底,阳光还不就是那么一种东西,象征什么,隐喻什么,又表达了作者什么意图,八九不离十地,矫情。傻蛋说太阳是一把刀,撕裂东方。模模糊糊我能感受到,但具体地又能如何,因为阳光似乎总要显得不仅仅是阳光而已,阳光为什么会是刀子呢?或者,我也曾借此想到抛物线,向量,集合,函数,几何图形。阳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些东西,或那样一些东西呢?
然而,最让我困顿的是,他一开始留下了那个和春天有关的谜团。我不清楚,他为什么会提起蚕宝宝。蚕宝宝,他说这个叠词时,发音嗲嗲的,有些绵软,一点儿也不洒脱,简直娘炮。


终于,我放下窗帘,阳光乍而消失。我转身走出去,站在坪中。冷风在大树间躁动,墨绿色的叶片摇来摇去沙沙作响。还是可以听到麻雀的叫声,就在头顶在耳边,在扩张的毛孔中,令人心慌。还有那些该死的母鸡,“咯咯咯”地叫唤,逼仄的声音回旋在喉管中。然而傻蛋喜欢大黄狗,他给其中一条取名叫毛栗子,毛栗子在追小猫,就像是傻蛋附身了似的,狂吠着。这座山真是热闹。就是在半个月前,傻蛋还弄过一场演唱会,当它们的主唱。他先是嗷叫了好几声,但是没有找到旋律,后来便抓起扫帚搞了两首披头士的歌,但碍于发音,他就切换成国语哥了,也有粤语的,摇摇摆摆冒着小雨唱了一个上午。似乎那就是端倪,辗转反侧,他的颤音像盘旋的石阶不知所向,而到假声处时又竭力顶住不让破裂。他中途喊我伴奏。我跟他说我早就不弄吉他了,他便从床底下拿出那玩意儿,和着雨声一顿乱拨,说是要开开嗓子。看着他又唱又跳,我笑得根本就找不到调,所幸那天因为拆迁的事宜,房东们都去开会了。后来我也豁出去了,稀里哗啦一顿乱搞。我俩都很尽兴,想起来还历历在目,湿漉漉的,却又如火烧得通红。

雨在黎明时候停歇了。微黄的叶子上还有些水珠,阳光从树杈间大块大块投下来,在地面上晃啊晃,一会儿一个形状。如果傻蛋还在,我就要问他,这是叶子在动,还是风在动?他肯定会说是心在动,他始终处在唯物对面:孤立的,静止的,形而上的,我的好兄弟。

然而,十二来,我是否真正关心过他,是否站在他的角度上去说几句中肯的话?我曾笑他疯癫,我笑他对概念过于执着,笑他玩弄感情,我笑他装逼,笑他自相矛盾。我以为有些东西可以心照不宣,可以深藏着而不必言说。十二年的感情,尽管他离开不会是因着这样的缘故,但他走了,去哪儿?这里没有他的解,没有他认定的力量,没什么值得留恋了吧。我不能明白了,一个人要真正安定下来,有没有鸟又如何,长不长大树,拆不拆房子,是否真的关乎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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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zghifi 发表于 2016-10-19 23:33:2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仿佛又想起什么,但却无法清晰地显现在脑海,连接成句。卵,小毛虫,桑叶子,蛹,飞蛾,卵。那是否首先关乎到语言,因为傻蛋一度叫骂——语言说就是个该死的东西——尔后便沉默。我决定站在他的角度上,思考思考再思考,尽量抛开所谓理性,凭借直觉凭借我们多年的感情去探寻语言,表述。
傻蛋说他总能想到些什么,存在或者不存在的,已经历的或者尚未经历的,那像是某一天的云朵,某个场景中的石块,某个人的发丝,一种情绪,甚至假设,它们潜伏在身体内部,就像被压缩的文档几乎不占内存,而一旦解压,它们所携带的信息将远远超乎想象。提及这个,我感到难过,为什么傻蛋的脑袋要储存那么多细节呢,真实的虚构的,那些细微的东西。他居然能复述出和芊芊相处的每一个场景每一次对话,而我却忘掉了许多,就算记着也仅仅只有轮廓。一聊起芊芊,我基本上就只是听众,嗯嗯啊啊地附和。那时候,我会怀疑他的神经是不是在失恋的争斗中搭错了几根,他的脑袋怎就能装那么多碎片呢?他说他时常感受到一种局部性的微妙的共震,像是虚空里放射出了游丝,继而共震扩散到全身,然而无所依托。又像是蚕儿结茧了,然而却并没有纸板、盒盖、叶片、墙壁可供黏附,游丝便不断地向虚空中放射,放射、拉长。如果幸运的话,他的幸运有两种,一是遇到词句,二是遇到另一颗放射的心。(这让我想到抽烟,傻蛋的烟雾总会吐得特别长,因为他吸气的时候恨不得把天空都吸到肺叶里,而且他喜欢喷别人,尤其是他交过的几个女朋友,最后他发现只有我能忍受他,因为我会和他互喷。)
傻蛋是一个充满欲求的人,尽管他讨厌欲求这个词,当他把自己交给本能,当他在放射的路上惊遇另一个自己时,他就迷惘了,陡生出些超脱般的幻觉,他与阳光纠缠,与女人纠缠,与身体纠缠,或者还要和另外的什么东西,恍恍惚惚,相交,平行,重合。

我想,如果落实到一个点,还是得落到实处,就好比要打一口井,首先就得有立锥之地。那么,先从阳光切入吧,毕竟傻蛋的眼睛就是被阳光亮瞎的,而阳光是他近来最大的欲求。其实,有半年了,天空不是阴沉着就是下雨,今天却明媚得有点恶心。傻蛋说他无法避免陷入盲区,眼前的身后的头顶的心底的——盲区。(难道,出走就是最有力的反拨?)在一片空旷的操场上,他曾有过一种尝试,大约三十米开外,他设定一个篮球架作为目的地,再将球场的边界线复制在脑海中。然后他闭上眼睛,准备进入那片黑暗。然而他在原地停留了十几分钟,查看心中的光芒。当他以为捕捉到了之后,他迈开步子,走出一米,两米...十米,他感到一切都被卷走了,就像是置身在黑洞边缘。“行走时,整个人似乎要悬浮起来了,脚下的土地变得可有可无。”他在坪中晃荡着给我描述那情形,重心会左右游离,从一个点跨越到另一个点,每一小步都显得异常艰难,因为根本就不得安稳不得轻松,只有摇晃和偏颇,有厚重的黑暗,有大坑,深渊,河流,车辆,树木,行人,篮球架,仿佛就要迎头撞上,跌倒而万劫不复。所以,傻蛋失败了,因为他不是真正的盲目。以前看天文纪实片,我会饶有兴致地想象太空漫步,会有一种豪迈感。然而,我被他唬住了——悬浮,黑暗,没有方向——这些是否曾将他包裹,存在一种无边无际的陌生?“不得不闭上眼睛,去触碰界限”,傻蛋说他似乎永远都摸不到篮球架,因为恐惧。后来在清早的跑步中,他决定换一种方法,凭借双脚对凸起条纹的感知,沿着盲道向前,但结果不是撞上电线杆就是撞上行道树,有一回还撞到了两个妹子,他却把她们带到了山上。

在理出思路的过程中,或许还得串点成线——阳光——蚕宝宝。我拉起窗帘那时,心一颤,其实还冒出了一个小点,现在发现,那个点是关于桑树的。连着木盆,傻蛋把那颗小桑树也带走了。那是颗奄奄一息的桑树,正在经受严寒。应该说说另一个小故事,它封闭在三年前的某个晚上,据说是因为我不在场,傻蛋和芊芊在学校的小园子里吵了起来,他夺下芊芊的刀子,扔到了水池里。我记得园中有一个喷泉,假山里飘着紫色的灯光,傻蛋说芊芊坐在地上抽咽,他试图跳到石阶上,就那么一步跳过去。紫色有一种神秘,那里面仿佛藏了我所不知道的一切。傻蛋却有着比我更强烈的冲动,他将石头一块一块砸掉,要释放出光源。芊芊说蚕儿再也不会吐丝了。她说春天再也不会来。傻蛋告诉她别处还有桑树。那是在另外一个断裂的山头。那地方,我后来去看过。傻蛋跟我聊起过一个细节,他说他已摘好了桑叶,沿着狭长的土坡往下走,芊芊正好走上来。“那是属于我的浪漫,有温暖的阳光,清爽的微风,意外的相遇像水一样澄澈明亮。”(对于他浮夸的语言,我当时表现出了嫉妒。)傻蛋说芊芊穿着牛仔短裤,配以间花的T恤,白皙的皮肤映衬出整个春天的光辉。下坡的时候,他准备牵芊芊的手,犹豫之下,她已经就着最后的坡儿蹦到了平地上。后来,芊芊告诉我们蚕蛹破茧成蛾了,它们双双交配着,却是单了一只。傻蛋的蛾子早已经死去,它们产了许多卵,不知为什么,没过多久只剩下了空壳壳。这事有点诡异,不然的话,傻蛋现在还是会养蚕,他从小就养蚕。一个星期前,我回原来的大学去办一个证明,路过了那座山。其实,那不应该再说是山了,而是回忆。学校扩建,新的楼房抹掉了山头的一切。没有人能再回到曾经的地方。芊芊是对的,蚕儿再也不会吐丝了。我和傻蛋,毕业后再也没有见过芊芊,她去了北方。

不知道,春天再来的时候会怎么样。有一年春天,没出过一丁点儿阳光,那年所有的东西在发霉。冬天是照常来了,而且,还他妈的阳光明媚。我该怎么说呢,这些樟树叶子越飘越带劲,它们覆盖了阳光的剪影,它们重又被阳光投射。傻蛋要是在,他会感到欣喜的,这一方小坪,这条幽长的道路,不一会儿全是落叶,就像是永恒。“我不得不承认,意识被一种唤之为时空的玩意儿推搡着,搅拌着,人会混淆过去、现在和未来。”傻蛋说,人一旦去寻找存在的证据,他就将丧失栖息之所。他说的某些话,虽然有些瞎,但我却能隐隐感受些什么,那是些情绪的组合,激动,悲伤,平静。我突然想起数学老师说过的一句话,若将视野放到无穷大,直线就是圆,圆就是直线。我当时惊呆了,想不到平日刻板的秃头张会那样感性,他站在讲台上,捏着粉笔的手在空中飞舞,他说什么所有的逻辑都可被直觉戳破,说完后他甩了甩前额那屡头发,全班都笑了。秃头张,一个教了三十年数学的糟老头,那是他的人生态度吗,那该是他说出来的话吗?不知为什么,现在想起来,我觉得他特别潇洒。那么如果还能倚仗逻辑,阳光就是黑暗,黑暗就是阳光;梦就是现实,现实就是梦?
这到底是些什么玩意儿?我脑子里充满着定理与公论,它们却没有了用处。秃头张,傻蛋,我,全都如此不安的出现在某个阶段。

傻蛋说他总能看到自己置身在一片迷宫中,踏入之后不停地寻找出口。他说他看到自己站在那里,在入口处,两手空空一无所有。那是他的蝴蝶效应,他说。他会回来吗,凭借意念,凭借我们十二年的感情,回到这里?那时候,我在床上,迷迷糊糊听见这么一句,蚕宝宝破壳了,毛茸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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