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 两间馀一卒,荷戟独彷徨。 鲁迅已亲眼目睹许多个从前战友的倒下,他荷戟彷徨、勘察前路的时候,心中充满悲痛与愤怒。《在酒楼上》的吕纬甫原本梦想过变革,信服科学与民主,反对旧道德,提倡新文化;但十年之后,他被反动势力击垮而退缩,失去继续战斗的勇气,最终满足于一种瞒和骗的生活。他在酒楼上同旧同事谈天,述说自己有个幼弟三岁时夭亡,连模样都记不清了,但据他母亲描述,这个弟弟是很可爱的。一位表亲传话说弟弟的坟被淹了,他母亲于是极难过。为了安慰母亲,他回南方的故乡去迁坟——却发现幼弟的坟墓已空,尸骨无存。既如此,迁坟已是毫无必要,但他还是掬几捧土放到新棺里,将棺材重新埋葬,为的是骗骗母亲,使她安心些。 然后他又讲了另一个故事。他先前有个邻居,是船户,有个女儿叫阿顺。他母亲告诉他,阿顺曾经想要一支头上戴的红色的剪绒花,弄不到,哭了,挨了父亲一顿打。他回南方时就照母亲的吩咐,买了这样两支剪绒花送去。快到阿顺家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枉死,一大半是由于误信了别人关于婚姻的谎话焦虑过甚的缘故。他将两支花送了阿顺的妹妹,只对母亲说,阿顺见了花,喜欢得不得了。 通过这两则故事,鲁迅巧妙地揭示出一个失掉了理想的知识分子的心理。 《孤独者》描写的是一个愤世嫉俗的知识分子魏连殳,他住在偏僻的山村里,邻居都拿他当异类,同时也当他是“新党”,因为整个山村只有他一个出外游学的学生。他有志于改造社会,反对旧的道德准则,对年轻一代寄予极高的希望。但他后来遭到匿名攻击,学校中还有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传播;他不得不辞去教职,无计谋生,连一份抄写的工作也找不到,沦落到求乞度日。他自认是失败者,不配活下去,然而他决心活下去,偏要那些不愿他活下去的人苦恼。就这样,他走上了一条自寻灭亡的道路,为一个军阀当顾问,去躬行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不过,他还是拒绝了买几个姨太太传宗接代的建议,只是流水一样花钱,到病倒临终之际,什么都没剩下。“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 吕纬甫和魏连殳是“五四运动”之后流于失败的两个知识分子。他们都走上了穷途末路,但他们性格不同,选择的道路也不同。虽然吕纬甫屈从于反动势力,失去了生活的全部希望,他仍然试图和死硬派妥协,并不在意自己究竟做什么,只是浑浑噩噩度日。教书是教四书五经,还是教现代科学技术,于他都没什么分别。尽管如此,他仍为他人考虑,期望能尽一己之力,去安慰自己所爱护或怜悯的几个人,虽然无非是通过欺骗的手段。 魏连殳则不同。他比吕纬甫更古怪,也更叛逆。祖母去世之后,他仍旧单身,并且成了一个“孤独者”。起初他对人类还存有几分希望,特别是对孩子。“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是天真……。我以为中国的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但到后来,理想彻底粉碎之后,他不再相信人性中的善良一面,包括天真的孩子在内。连小孩子要他买点什么,他也让孩子学狗叫,或者磕响头。写作《孤独者》前不久,鲁迅写过一首散文诗“墓碣文”,其中写道:“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魏连殳就是这种自“啮”其身,终于殒命的知识分子。 鲁迅写这两个故事,都是出于深深的义愤和悲痛,是为了谴责旧社会。但他的态度并不是消极被动的,也并不悲观。他鞭辟入里地揭露了旧社会的种种罪恶,为的是彻底消除那套吃人的旧体制,掀翻那些人肉的盛宴。他将死者的尸体解剖出来,是为了疗救尚未病入膏肓的人。“五四运动”后,他目睹了知识分子的两极分化。“有的高升,有的退隐。”就他自己而言,他对未来仍有信心,并且在革命的道路上艰难前行。《彷徨》开篇处,他引用了古代诗人屈原的诗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继续探索着革命道路,并一再发出呐喊,召唤更多人一同前行。 写作这些短篇小说的时期,鲁迅洋溢着战斗的精神,同时也在编辑嵇康的作品。嵇康是公元三世纪的著名文人,是他那个时代的旧道德的反叛者,最终被统治者杀害。从《孤独者》中的魏连殳身上,可以看到几分嵇康的影子。也在同一时期,鲁迅还写了一批战斗性质的散文诗,向旧社会宣战。《这样的战士》一文中写道: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但他举起了投枪。 《淡淡的血痕中》一文里,他又写道: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 在这些直截而决绝的散文诗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悲观或绝望。鲁迅直面人生的残酷,正是为了改变那个造成如许痛苦的社会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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