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比之下,我身为作家,平时就算不与人接触,不与人沟通,不在媒体上露脸,生活中也不会有任何不便(反而更自由)。我几乎没什么与人合作的需要。虽说有伙伴最好,但没有也可以,只要独自窝在家里写文章就成。说来令人汗颜(或许该说,原本就没有这种必要),指导后辈的念头一次也没在我的脑海中闪现过。除了与生俱来的性格差异,我们俩多少也有点职业造成的心态差异。但在最根本的部分—也就是最核心的基础上,相同之处可能要比差异多一些。$ s# c; m# h! G& h$ i& L
8 ?5 g8 a6 y1 O$ e2 ~2 b 以创作为业的人,基本都有点自我中心。这听来或许傲慢,但不论你喜不喜欢,都是不争的事实。倘若一个人时时在意周围的反应,一向不愿引人侧目或得罪他人,凡事寻求达成平衡,那么不论在哪个领域,他必定无法从事创作性质的工作。创作有如平地起高楼,需要全神贯注。而且在许多时候,这种专注近似神鬼附身,无法顾及与他人的协调。! z$ J9 S3 n& @: O( [
- C, P" x+ H8 }5 I: b( o
话虽如此,自称“艺术家”,将自我意识摆在前头,还是可能妨碍正常的社会生活。自我中心引起的各种矛盾,反而可能给创作不可或缺的专注造成阻碍。在十九世纪或许还好,但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过度强调自我其实并不容易。因此以创作为业的人,必须在自我与周遭之间找出一个平衡点。# @& R/ F) X' M' J
# }: H3 S( W7 i6 x3 U
言下之意是,我与小泽先生找出平衡点的具体方式虽然明显不同,但方向似乎大同小异。即使先后次序有差异,但判断孰先孰后的方式可能颇为相似。因此,在倾听小泽先生陈述意见时,我才能秉持一种超乎共鸣的心态。! U; u# A& p' H! N% K m
! b' u& {' ~2 R/ n2 M1 `0 a 小泽先生为人正直,说起话来绝不装模作样、故弄玄虚。虽已年逾七十,却还留着些许“与生俱来”的本性。我提出的问题,他几乎都能直率地侃侃而谈。相信读了本书,各位应该也有所体会。话虽如此,有许多话他也选择不说。凡是认为不该说的,他都基于某些原因或理由只字不提。至于那究竟是什么原因或理由,有些我能判明,有些则无从判断。但包括这些说不出口的话在内,他说的(以及他选择不说的)话,都能让我自然地产生共鸣。8 z1 s! j- f3 n( e7 ]" w
4 I1 M7 Q K; I% f+ J2 ?
由此可见,本书收录的并不是普通的访谈,也不是所谓的“名人对谈”。我在书中追求的,或者说在对谈的过程中体认到自己该追求的,是一种自然的心灵之声。我努力试图从中听取的,当然就是小泽先生的心灵之声。毕竟在形式上,我是访问者,他是受访者。但我往往从中听到了自己的心声。其中有些让我肯定“这的确是我自己的感受”,有些却让我惊觉“想不到自己心中竟有这种感受”。看来通过这些对话,我既发掘了小泽先生的心灵世界,也在某种共鸣中一点一滴发掘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不消说,这当然是充满乐趣的差事。9 D9 ^, c' P& l
D: }* A! Q! s1 } 容我举个例,精读乐谱具体是怎样的感觉,从未仔细读过乐谱的我无从体会。但洗耳恭听小泽先生的叙述,注视着他的神情,便能深深理解这对他而言有多大意义。不研读乐谱,音乐对他来说就不成立。不论面对怎样的音乐,都必须全神贯注、努力钻研,直到自己满意为止。对他而言,细心研读印刷在平面的纸张上的复杂记号,从中勾勒自己的想象,将它转化为立体的乐章,就是音乐生活的基础。因此,他总是一早起床,独自在清静的空间里花好几个小时研读乐谱,从复杂的暗号中精心解读来自过去的讯息。+ J/ d1 W6 p# E, w0 v
& v; K5 g! S: r, @
至于我,也是在清晨四点起床,独自埋首写作。冬日,四下依然一片漆黑,丝毫不见拂晓将至的迹象,甚至听不到一声鸟鸣。从这么一大清早起,就端坐在书桌前专注地写上五六个小时,啜饮着热咖啡,漫不经心地敲打键盘。这种日子我已经过了超过四分之一个世纪。在小泽先生专注地研读乐谱的同时,我也专注地笔耕不辍。两种工作截然不同,但所需的专注或许十分相近。我常想,若是少了这份专注,我的人生便无从成立,不再是我自己的人生。想必对小泽先生而言也是这样。
! T7 ?. X" E- T) S
: l: l9 w* a: V& @) a 因此,当小泽先生聊起研读乐谱的习惯时,我便将这种行为投射到自己身上,具体而清晰地理解其中的意义。很多时候都有类似的情形。
+ k- e1 \2 { S0 _1 G3 b; X. J
- {3 u& C% Y* [( d; H# y7 z( H) ? 二0一0年十一月至二0一一年七月,我在各地(从东京、檀香山到瑞士)抓住机会进行了一连串访谈,收录于本书中。这段日子对小泽先生而言,也是人生中相当重要的时期。其间,他基本都在疗养。接受过几次辅助性的手术,也为了恢复因食道癌手术丧失的体力,在健身房进行康复训练。碰巧我们俩去的是同一家健身房,因此我多次见过他在泳池里专心地游泳的身影。+ g3 W! _( S9 h5 t
( D5 [/ m6 C/ V8 y6 H1 w* T
二0一0年十二月,小泽先生在纽约卡耐基音乐厅与斋藤纪念管弦乐团联合举办了一场戏剧性的复出音乐会。我遗憾未能参加,但从录音听来,那的确是一场呕心沥血的精彩演出。任谁也能看出消耗的体力十分惊人。此后经过大约半年的静养,小泽先生又在今年六月主办了每年在瑞士日内瓦湖畔开讲的小泽征尔瑞士国际音乐学院的讲座。他除了热心指导年轻后辈,还再度登上指挥台,率领该学院的乐团在日内瓦和巴黎演出。这几场音乐会非常成功,我有幸近距离目睹此行(我随小泽先生同行十日),为他置生死于度外的斗志深深感动之余,不免担心如此拼搏,他的身体是否能承受。小泽先生耗尽浑身气力所迸发的能量,成就了此行中完美又震撼人心的演奏。7 j( h( w, V z8 Y u
; V4 u# T$ |* m( ~ 不过他的表现让我有深深的感触—他的确非如此不可。即使医生、健身房教练与亲友再三劝阻(当然大家多少都劝阻过),他就是非把这件事做完不可。因为对小泽先生而言,音乐就是人生不可缺少的燃料。换个极端些的说法,如果不定期将现场演奏的音乐注入体内,他恐怕就无法维持生命。只有用自己的双手编织音乐,赋予其鲜活的生命,再呈现于众人眼前(甚至该说,唯有通过这个过程),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真正活着。若是如此,又有谁能阻拦?基于理性的考虑,连我都想奉劝他:“小泽先生,您或许该耐住性子,好好休养一阵,等体力完全恢复再开始演出活动比较好。您的心情不难理解,但欲速则不达呀。”但一看到他竭尽全力站上指挥台,这番话又被我硬生生吞了回去,担心这话一旦出口,势必沦为谎言。简单地说,他生活在一个超越这种合理考虑的世界里,如同野生的狼,唯有在森林深处才能生存。
; z9 Z& P/ }" ~" B/ x- D# e0 J- l7 J& ~) d5 E2 e9 U# @# {; i
这一连串访谈的初衷,并不是要深入勾勒出小泽征尔先生的性格。它们不是新闻报道,也不是传记。身为一介乐迷,我企图尽量直率地敞开心扉,与小泽征尔这位音乐大师聊聊音乐,也试图诚实地刻画出我们两人对音乐献身般的执着(程度当然有别)。这才是我撰写本书的初衷,也认为自己在一定程度上算是成功了。访谈虽已结束,但和小泽先生一同欣赏音乐,一起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的感受,依然在我心头萦绕。想来或许该为本书起个类似“与小泽征尔先生共度的午后时光”(AfternoonswithSeijiOzawa)的书名。
$ G2 J9 [0 ?; w1 K6 \7 H( ~. [
2 ]1 T$ z1 j; b! ~, T- ?; t 读了本书就会发现,小泽先生的话语间屡屡自然地闪耀着令人赞叹的耀眼光辉。话说得平淡自然,却蕴藏着不少锐如利刃、精心雕琢的灵魂投影。套句音乐术语,类似一种一不留神便会听漏的精致内声部。就这点而言,他是个需要细心回应的受访者。进行访谈时,心中要随时保持唯恐漏听一丝细微声响的警惕。若是遗漏了这些微妙的暗示,很可能曲解整番话的原意。
. Y& W6 `: o/ S, }) M
9 |0 |2 ]5 Q9 K$ Y 就这点看来,小泽先生不仅是个自创一套逻辑的“野孩子”,同时也拥有许多深奥而实际的智慧。既缺乏耐性,又韧性十足。虽能开朗地接纳旁人,却又活在深沉的孤独中。他身上同时存在这种双重个性,如果只选取一方面来看,必将扭曲他的真实面貌。基于这种考虑,我试图尽量公正地将小泽先生的话语转换为文字。
: U. Y# p- I! }" I( k
$ R" v5 T) b6 H( d, c 即便如此,我与小泽先生共度的时光仍然十分快乐,也诚挚地期望通过本书,与读者分享这份欢愉。此外,我要向带给我这份欢愉的小泽先生致以最深的谢意。为了长期进行这一连串访谈,必须克服种种现实中的难关,但大师一句“这么说来,我以前还没好好谈过这些事”,对我来说就是至高无上的报酬。
2 N7 r( }" |5 k/ p. G+ l6 y
8 z& Y( \* d4 u) _3 ~ 我衷心期望小泽先生能为世界带来更多的“好音乐”。就像爱一样,好音乐永远不嫌多。将其视为重要燃料、需要时时补充好音乐方能度日的乐迷,世上也是多不胜数。
; F. A6 g3 ]0 t! m& b8 c4 j4 z# g8 W. f/ E* A8 j
在本书的撰写过程中,我曾受到小野寺弘滋先生不少照顾。我缺乏音乐方面的专业知识,幸有古典音乐造诣深厚的小野寺先生在术语与史料上提供宝贵建议。谨此致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