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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泽先生不仅是个自创一套逻辑的“野孩子”,同时也拥有许多深奥而实际的智慧。既缺乏耐性,又韧性十足。虽能开朗地接纳旁人,却又活在深沉的孤独中。他身上同时存在这种双重个性,如果只选取一方面来看,必将扭曲他的真实面貌。基于这种考虑,我试图尽量公正地将小泽先生的话语转换为文字。——村上春树(引自原文) f: d* Z+ {& Z7 A0 Q/ H, c8 M; J
, Q1 Z4 G; _, ] 开始与小泽征尔先生见面聊天,是近期的事。我在波士顿住过一阵子,虽然原本就是个喜欢偶尔欣赏音乐会的乐迷,但和小泽先生并不相识。后来机缘巧合,结识他的女儿征良,通过这层关系,我才见到小泽先生,有了与他对话的机会。起初,我们俩只有与工作毫不相干的私人交情。- S/ E4 L( v2 G
9 I: L5 H3 t# p% g) |$ [; l 可见这场访谈开始前,我从来没有和小泽先生进行过关于音乐的深入对话。原因之一或许是这位大师事务过于繁忙。考虑到他平日就得时时浸淫在音乐中,相见时也只敢推杯换盏,聊些音乐以外的话题。偶尔谈及音乐,也总是只说到一些零碎的片断。总而言之,他是个十分专注、将全部心力投注于眼前目标的人,一旦放下工作,想必也需要充分的休息。基于这层考虑,我一直避免触及音乐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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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小泽先生于二00九年十二月被诊断出食道癌,并接受切除手术(而且是大手术)后,音乐活动受到大幅限制。疗养和痛苦的康复训练取代了音乐,成为他生活的重心。也不知是否出于这个原因,此后与他见面时,我们竟然开始一点点聊起了音乐。当然,他身体欠安,可一谈起音乐,神情却豁然开朗。就算和我这个门外汉交流,只要能帮他以某种形式重新接触音乐,或许就能帮他转换一下心情。此外,和我这个领域不同的人对谈,多少也能让他感觉轻松一点。! j; G! G8 U; v8 o: I* ~
D. u f6 K' h. C0 ]8 j 近半个世纪以来,我一直是热心的爵士乐迷,对古典音乐也相当钟情,从高中时期就开始收集唱片,而且只要时间允许,便尽量找机会欣赏音乐会。尤其是旅居欧洲时,几乎成天浸淫在古典音乐里。交替欣赏爵士乐和古典音乐,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对我的心灵一直是良好的激励(有时也是祥和的慰藉)。若硬要我在两者中选择一个,不论舍弃哪个,我的人生都不再完满。艾灵顿公爵说过,世间只有“好音乐”与“坏音乐”两种音乐,不论是爵士还是古典,在这方面道理是一样的。各种类型的音乐都能让人享受到“好音乐”带来的纯粹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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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小泽先生莅临寒舍,我们俩放着音乐闲聊。不知不觉间,他聊起了古尔德和伯恩斯坦在纽约演奏勃拉姆斯《第一钢琴协奏曲》时的轶事,十分有趣。当时我心想,就这么让如此有趣的故事消失,着实可惜。应该找谁记下来整理成文才是。至于这个谁是何人——虽然听来像是朝自己脸上贴金,但到头来浮现在我脑海里的,除了自己别无他人。0 d/ w) S' o8 d3 L M'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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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呀,这阵子有空,咱们就聊聊吧。”我一提出这个建议,小泽先生便爽快允诺。小泽先生患了癌症,对音乐界和我而言(当然,对他而言也是如此)都是令人痛心的事。然而,我们俩却因此获得了悠然畅谈音乐的宝贵时间,未尝不是因祸得福。那句英文谚语果然不假:乌云背后总有一线光芒。+ S) \3 U6 u+ `( H$ s-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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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我虽是老乐迷,却从未接受过正统的音乐教育,说我是门外汉也不为过。受限于专业知识的匮乏,总要时不时脱口说出一些认知错误甚至失敬冒犯的话。但大师从来不介意,总不忘先认真思考一番,再细心地一一回应我的话,实在让我满心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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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录音笔录下我们的对话,整理成稿,再请大师阅读和修改。“说起来,我从没好好和人聊过这些事。”这是大师看到原稿后的第一个感想,“但我话说得这么随便,对读者可有意义?”5 ?3 u2 A4 y. K* n$ D( A7 V7 k
+ d% z$ l: J1 X- }: Y! z 的确,小泽先生的谈吐几乎可算是一种独特的“小泽语”,将它转换成文章其实并不容易。同时,他也有许多夸张的手势等肢体动作,甚至不时用歌唱的方式表达。但他这股跨越“语言障碍”的热情透过些许“随便”,强烈而直率地跃然纸上。; n# @3 |- }8 P# ~6 s8 C5 R/ a
7 X/ i, Z' k6 q7 E/ g 我虽是个门外汉(或许该说正因为我是个门外汉),但欣赏音乐时,总是抛开一切成见侧耳倾听,直接体验音乐的美好,任其浸透身心。听到好的部分,能感受到一股幸福甜美涌上心头;听到坏的部分,只会一阵怅然失落。如果有余力听得更深入些,则不忘思索这好是好在哪里、坏是坏在何处。除此之外,音乐的其他要素对我都没有太大意义。个人认为,音乐可谓是一种能让人品尝幸福滋味的东西,其中蕴藏着形形色色的使人幸福的方法与途径。光是音乐的复杂性,就足以让我的心灵痴迷。- {, N" u% A% ~# i1 T!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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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倾听小泽先生的陈述时,我也试图坚持这种态度。换言之,我不断提醒自己,我只是个满心好奇、尽量诚实地面对一切的门外汉听众。毕竟阅读本书的读者,大多数应该都是和我一样的门外汉乐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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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深知如此自诩听来多么不自量力,但在鼓起勇气开口,经历数次对谈后,我发现自己与小泽先生似乎有某些共通点,无关才华、专业水平、气度与知名度的高低,而是我们在人生态度上的倾向比较一致。9 `! ^0 O7 J1 r% k8 T# i) f9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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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我们俩似乎都能从工作中获得一种纯粹的喜悦。音乐与文学分属不同领域,但比起从事其他活动,埋首于工作更能让我们感受到至高无上的幸福和满足。能从工作中获得何种成果固然重要,但专注到废寝忘食的投入,是比任何成果都可贵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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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我们俩至今依然拥有年少时期的求知欲。“不,这还不够,得追求得更深入,得朝前多跨一步”,这种心态是我们在工作上,甚至在人生中至关重要的驱动力。从小泽先生的言行举止中,总是能感觉到这股积极的(或者说是贪婪的)渴望。他对迄今为止的成就感到满意和自豪,但并不因此而满足,仍然时时期望自己做得更好、钻研得更深入。还有一股虽然要同时间和体力上的局限对抗,但非达到更高境界不可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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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k: [2 v" ^$ P! B% D' ] 第三,就是顽固。有耐心,有毅力,而且顽固。一旦下了决心,不论大家怎么说,都得做到符合自己的要求才甘心。即使最终会遭受严厉的批判,甚至憎恨与嫌恶,也愿意无怨无悔地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原本就是不装腔作势、爱开玩笑的性子,虽然也很关心周围人的反应,但总是分得清轻重缓急。至少在我眼中,我们同样属于这种有始有终、绝不动摇的人。, a- c; P/ X/ V2 h' X
5 u4 Y; p! Y* z% i9 a 在人生的旅程中,我结识了许多人,有些甚至交情匪浅。但就这三点而言,让我感叹“他这心态,我也了解”,并且自然而然地产生共鸣的人物,我还是第一次遇见。由此可见,小泽先生对我而言是多么重要的挚友,我庆幸世上有他这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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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们之间也存在许多差异。比如说我并不具备小泽先生那种和善的天性。我对世界当然也有一定的好奇心,只是表现得不明显。小泽先生身为交响乐团指挥,平时要与许多人接触及合作。即使再才华洋溢,若成天紧绷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怕也很难让人追随。人际关系对他十分重要。他既需要志同道合的音乐伙伴,也需要长袖善舞的社交与业务能力,还得时时以听众为尊。除此之外,身为音乐家,他还要细心指导后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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